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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昀凰与恪妃的席位被特意安排在一个微妙的位置,既不会吸引皇上的注意,又刚好能被众人瞧见。那日的恪妃很兴奋,很久没有见到这么热闹的场面,不禁手舞足蹈,引得左右掩袖侧目。昀凰的目光一刻也不敢离开她,唯恐她见到父皇出现时癫狂失态。新人几时到来,旁人如何看她,昀凰一概不曾留意。直到父皇驾临,众人叩拜,恪妃亦痴痴朝着远处穿明黄龙袍的人影俯跪下去,额头触地,久久不敢抬起。待昀凰扶起她时,恪妃满目凄惶,竟不敢朝皇上所在的地方看上一眼。所幸父皇只待了片刻便离席而去,余下各宫妃嫔在皇后跟前百般奉承,本是主角的临川公主与驸马反倒成了陪衬。

  未过三巡,恪妃已有些醉了。皇后大约心情甚好,随口允了恪妃与清平公主离席。

  外头纷纷扬扬下起米粒似的雪珠,细细一层雪末儿铺撒在朱檐碧栏琉璃瓦上,扑面寒风里也夹带了细碎的冰凉。昀凰替恪妃裹紧了雀绒斗篷,两个宫人左右撑起伞,一路搀扶着恪妃出来。

  行至庭中,一阵疾风刮来大团霰雪,打得伞面簌簌作响。恪妃嬉笑着伸手去抓,不留神被她挣脱了宫人的搀挽,径自追着飞雪奔入腊梅林中。

  两个宫人急急赶上去,昀凰长裾曳地行走不便,独自撑伞立在雪中,等了半晌也不见她们回来。雪粒子沙沙扫过薄绢绘墨的伞面,被风吹得盘旋飞舞,纷扬着掠过昀凰鬓旁。远处廊下忽有男子笑谑声,鲜衣玉冠的显王世子与安王次子扶醉更衣归来,蓦然见此,不由得驻足呆了——琼庭里暗香如缕,伞下丽人婷婷,飞雪盈袖,衣带当风,素锦长裾逶迤雪地,人似雪砌,貌若凝琼。

  半醉的安王次子未能认出昀凰,醺醺然上前,一把拽了她衣袖笑道:"这是谁家美人?"昀凰大怒,抽身避过那扑面酒气,正要斥他无礼,却听一个清朗语声自后传来:"她是清平公主。"

  安王次子一惊,醉里一个踉跄,竟拽着昀凰衣袖往后跌去。昀凰慌忙退后,裂帛声过,衣袖挣裂两半,晶莹肌肤赫然外露。身后那人箭步上前将她挡在身后,低叱道:"少康,不可无礼!"显王世子慌忙拽起少康,连连赔罪。昀凰羞愤至极,叱责的话冲到唇边却又生生忍回。

  这般狼狈事,若是闹开,必然又添笑柄。

  两人虽心虚,却也不怕昀凰,见她低头不语,趁机赔个笑脸便溜。身后那人冷冷斥道:"你们就这样走吗?"显王世子转身嬉笑道:"少康多饮了几杯,公主已雅量海涵了,沈兄又何必这么大脾气。"

  他姓沈吗?昀凰心头一紧,似有只冷冰冰的手捏上心头,将一片感激的暖意捏作冰凌。

  昀凰猝然背转身,一言不发离去。

  "公主!"那人亟亟地唤她,昀凰头也不回,走得更急,长裾拖曳雪地带起碎雪纷纷。那人赶上来,撑一方晴空在她头上,语声关切:"你的伞。"

  昀凰驻足,缓缓抬头,终于看清这人面容。

  第三章 凤羽摇落梧桐影

  鬓如裁,眉如画,目似星辰朗朗,这便是名满帝京的沈郎了。昀凰目不转睛地看他,一双凤眸黑白分明,清澈照见他的影子。彼时她尚年少,他亦风华正好。

  这个人素昧平生,却在御前公然求她为妻;求娶了她,却不敢向父皇坚持,无端令她成为六宫笑柄;他另娶临川,却在归省之日悄然尾随她身后……昀凰的眸色越来越冷,毫不避忌地将他看了个仔仔细细,眼里的细碎的锋芒令她与方才的隐忍模样判若两人。

  沈觉在她的注视之下缓缓低了头,落雪的冬日里,挺秀鼻尖渗出一层细汗。他低头的样子令昀凰想起辛夷宫后面的修竹,积雪压弯了竹枝,颤颤垂向地面。

  此后的两次相逢,一次是临川夭逝之后,一次是沈觉叛离之前——再之前呢,昀凰不知道,也不再有兴趣知道。四年别后,她已是苟且偷生的阶下囚,他却是权倾京华的权贵。峨冠博带的绛紫朝服令他脱去了少年锐气,轮廓深了,肤色暗了,举止间多了从容沉着。唯一不曾改变的,是他低头的姿态,依然像极了积雪压弯的修竹。

  而她亦失去当日清澈照人的目光,凤眸低垂,神色淡淡,再看不出喜恶。

  "臣沈觉,参见公主。"沈觉退后一步,向昀凰行了参拜大礼。

  良久未得回应,只见宫锦流云纹裙裾映入眼中,缠枝碎金屑披帛垂落,似有若无地从他眼前拂过,芳冽气息袭人。沈觉微窒,眼见她近在咫尺,却有遥不可及的错觉。

  庭中遍植深紫浅碧的木芙蓉,开得别样幽寂,浮动在午后微风里的花香似能醉人。

  沈觉定一定神:"臣奉皇上口谕,来接公主入宫觐见。"

  觐见新君,是要她以臣属的姿态跪拜在御座之前,为那似锦江山再添一簇新花吗?

  昀凰淡笑:"我若不去呢?"

  沈觉猝然抬头,望见她眼底的轻藐,满腹劝谏安抚的话再说不出口。她唇角笑意愈深,俯身靠近他,细细声问:"大人可会庇护昀凰?"这绵软的声音伴着如兰气息吹进心底,缭绕盘旋,抽出丝丝痛楚。分明是痛,却又快意无比。

  沈觉深深低头:"臣不能,唯有皇上才可庇佑万民。"

  顺天者昌,逆天者亡,唯有踏着她父兄尸骸践登九五的那个人,方可令她生、令她死、令她上天入地。宫倾之日,那人斩下她父皇的头颅,将她的兄弟一一处死,逼迫六宫妃嫔饮鸩自裁,却独独令沈觉至辛夷宫,带走她与母妃,将她们安置于昌王府内。一连七日过去,高墙之外天地翻覆,王帜易色,昌王府里北苑一隅却是无声无息,仿佛已被遗忘在屠刀未至的角落。

  "公主不必忧虑,陛下宽仁,素来厚待功臣。"沈觉的话里有话,点到即止。

  见沈觉神色凝重,昀凰却笑了,苍白脸颊浮现异样红晕:"沈大人过虑了,昀凰说笑而已,皇命岂敢不从。"她的说笑,却有不加掩饰的嘲讽,温柔笑容下藏了密密的针,刺向他。

  "臣愚钝。"沈觉低了头,喜怒尽敛,神色木然。

  侍女捧来崭新宫装,侍候昀凰与恪妃更衣梳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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