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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她吃力地把枪抬起来,枪口对准了他的胸口,他依然毫无察觉地熟睡,她握枪的手却不住地颤抖着,一声忍不住的低泣从她死死咬住的嘴唇里发出来,眼泪犹如一场急雨,噼里啪啦地落下,瞬间便将那被子的一角打湿了一大片,她那满是泪痕的脸上漾着一种绝望的伤痛……她只要杀了他,只要在这一刻,用手指钩动扳机,一切就都结束了,所有的仇恨都可以一了百了…

  但她到底还是办不到。

  那枪慢慢地从她的手里垂下去,无声地落在了锦被上,她的呼吸急促,转 过身去伏在了枕头上,一面吃力地喘气一面流泪,止不住的哭声从她的嘴唇里蔓延出来,终于惊醒了他,他睁开眼睛,就见她她趴在那里痛哭,他忙上来扶着她的肩头,急道:“怎么了?疼得厉害吗?”

  她哽咽,“我恨我自己,我真恨我自己。”说完这一句,却又哭着道:“高仲祺,你走,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他怔了怔,柔声道:“贺兰。”她急怒交加,撑着一口气用力地推了他一把, 他怕她又扯动了伤口,忙道:“你不要乱动,我这就出去。”她虚弱无力地趴在枕头上,泪水滚滚落下。

  她听到了“咔嗒”一声响,是他捡起了锦被上的枪放回到枪套里,关上金属套时发出的声响,紧接着身后就没了声音,他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她不住瑟缩抽动的肩膀,她哭得越发伤心,他长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出去口。

  许重智在汽车里整整睡了一个晚上,幸而这夏末天气,还不算很冷,就听得侍卫敲车窗,他抬头看了一眼,放下车窗。那侍卫道:“许副官,高参谋长出来了。”许重智赶紧下车来,笔直地站在一旁。 高仲祺什么话也没说直接上了前面的汽车,许重智与侍卫长伍德龙与他同乘一辆,其余的警卫坐在后一辆车内,随车护卫,车开起来,便是去目前楚州的政治中心涧林别墅,这一路上,高仲祺一语不发,许重智坐在倒座上,也不敢多言。

  高仲祺坐了片刻,却把枪套里的手枪拿出来,看了半天,又从戎装的口袋里摸出七颗子弹来,弹出空的弹匣,一颗一颗地往弹匣里压子弹,许重智讶异地看着他这一番作为,他压完子弹,把弹匣“咔嚓”一声弹回枪体里,默默地转过头去,再没有人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两天后,川清司令部对外宣布了秦鹤笙的死讯,川清政府下半旗致哀,迅速成立秦上将治丧处,设立灵堂扎素彩牌楼等赶办公事,下令停止一切娱乐一日,政府文武官员停宴二十七天……秦邸车马盈门,朝野名流皆亲往祭奠,川清司令部同时又发布一则通电祭文,洋洋洒洒几千字,大致为:

  “……鹤帅星沉,大树凋零,噩耗一出,举国哀戚……嗟呼!古今圣贤,何止千百,然历劫不磷,独标奇格,唯鹤帅当仁不让,入世之功勋,国民皆仰……遥想海内以攻伐相寻,黑云阴霾,天地色变,几无宁宇,鹤帅荡寇安民于川清,力挽狂澜于即倒……终有大名垂宇宙,长留浩气护河山……谆谆教导,犹在耳旁,遗容在望,泪洒千行,哀哉,痛哉!悲何如也?……呜呼尚飨!川清军属参谋长高仲祺端肃拜奠!”

  秦鹤笙丧礼才一结束,哀音未散,川清议会联合会对外发布一则通电,川清四省宣布独立,联省自治,与南方政府断绝一切行政关系,将巡阅使署与督军署合并为总司令部,原军属参谋长高仲祺担任川清总司令,军政大权集于一身。

  电告发出第三日,渠水游击司令彭喜河宣布独立,联合金州军军长卢继春组成讨逆军,踌躇满志,声称誓斩高仲祺,讨逆军西上,高仲祺的部队一再败退,竟然让讨逆军连闯了几处隘口,又吸收了几股山匪,声势大壮,一路冲杀来,高仲祺才掌握了俞军大权,却立即面临了岌岌可危,大厦将倾的局面。

  贺兰休养了半个月,伤口慢慢愈合,已然好了许多,这一日晚上,她才服了药,朱妈把芙儿抱过来放在了床边,芙儿一岁了,这会儿在软软的被子上爬着,十分活跃地“翻山越岭”,嘴里依依呀呀地说些个人听不懂的话,朱妈担心道:“小姐,可小心别让孩子碰到了你的伤口。”

  贺兰摇摇头,微微笑道:“没事,让她在这里玩。”

  朱妈就站在一旁,仔细照看着贺兰和芙儿,就听得门外一阵纷沓的脚步声,贺兰的脸色 一变,朱妈先叹了一口气,道:“小姐,外头传的那些瞎话谣言真没法听了。”

  贺兰淡漠道:“既然是瞎话谣言.又何必去听,你把芙儿抱走吧。”朱妈便走过来,抱起芙儿,芙儿不想离开妈妈,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向着贺兰伸手要抱,那卧室的门一开,高仲祺已经走了进来,门在关合的刹那,贺兰就瞥到了站在门外的随护侍从官。

  高仲棋一进门就听到芙儿大哭,便朝着芙儿看了一眼,贺兰忙道:“朱妈,你把孩子抱到婴儿室去,喂她喝一点牛奶。”

  朱妈应了,抱着芙儿走出去,外面的侍从官又重新把门关上,高仲棋脱了戎装外套,随手挂在衣架上,回头来笑道:“你今天的脸色比昨日又好了许多。”

  贺兰披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衣,散着头发,靠坐在床上,淡淡道:“你要来,我挡不了你,但你下次来的时候,能不能换一个时间?”

  他走到她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微微一笑,“我这个时间来又怎么了?”

  她面色淡漠,唇角扬了起来,半带嘲讽地一笑,“我知道,你是指望着众口铄金 ,积毁销骨,坐实我一个‘不贞不洁’的名声,让我退无可退,但你这样做,真以为我没办法了么?我虽从小在西洋学堂里念书,但《古今烈妇传》还是读过一点的。”

  他道:“难道你还想以死明志?”

  她却微微一怔,那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微芒,失神地道:“以死明志?我恐怕还真做不到,我怕死,害怕一个人躺在冰冷孤独的地方,那种滋味,尝了一次就已经是刻骨铭心了”

  高仲祺皱一皱眉头,“你什么时侯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贺兰转过头来,看着他英挺的面孔,弯唇一笑,“当然是你亲自下令炸塌的别墅里啊,我在半塌的地窖里躺了四天三夜,泥土把我埋住了一半,那种感觉,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这辈子都没法忘记呢。”

  他坐在那里,却没了声音,双手在衬衫的口袋里摸了摸,但烟是在外套里的,他站起来走到了衣架旁,把手伸到了口袋里去拿珐琅烟盒.手指碰到了冰凉的珐琅面,却又缩了回来,她伤才好一些.哪能吸烟气。

  他回过头来,她已经躺下了,缩在被子下,就好像是披了一层盔甲,一道屏障拒他于千里之外,他叹了一口气,低声道:“贺兰,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你也别想用你的一辈子来折磨我,我可以等你,但你别让我等太久,我会不耐烦。”

  她闭上眼睛不说话,就听得一阵衣衫窸窣,又是一声门响,他已经走了出去,她静静地躺在这里,尽量把呼吸放平,可以听到他带着侍从官下楼的脚步声,皮鞋踏在地板上,橐橐有声。

  第二天贺兰先向陆医官问了兆煜的情况,兆煜到底伤得太重,治疗的又晚,子弹卡在胸腔里发了炎,好容易才剜出来,这会儿恢复得还不太好.秦荣又偷偷地来告诉贺兰.已经将兆煜挪到了花房的夹层暗间里去,等闲人是找不到的。

  贺兰因在屋子里休息了好几天,闷得发慌,就到楼下大厅里坐了一会儿透透气,伺候的丫头们端来了饼干点心,又悄悄地退了下去,客厅的大门外传来脚步声,秦荣走进来,走到贺兰的身边,轻声道:‘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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