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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秦承煜站起来,披在身上的大衣落在雪地上,根伯实在不忍心开口,却又不得不说,“那样大的爆炸,火又烧了半夜,没人能活着。”秦承煜却恍若未闻,朝着废墟走过去,拼命往外拽一根很粗大的木头,那木头太沉,他死抓着不放,手掌在木头上搓过,便有无数的木刺,狠狠地刺到他的手心里去,擦掉了一大层皮,鲜红的血缓缓地渗出来了,滴落在破碎的雪面上去,就连一旁清理善后的两名挖掘工人都无奈地摇摇头,看着他这样近乎于偏执的行为,谁都知道那是没有用的,整个废墟几乎被翻了一遍,能挖出来的人都被挖出来了,这里不可能再有被压住的人了,那两名挖掘工人终于也走了,这个地方就剩下根伯和秦承煜。

  在临近傍晚的时候,秦承煜搬砖的动作忽然停止了。

  他的眉头皱起来,朝着某个方向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却又停止了,根伯疑惑地道:“少爷……”秦承煜却忽地伸手制止了他,紧张地道:“别说话!”他在屏息凝神地听着,他确定他听到了,一个细小的声音,很微弱很微弱。

  他的神色忽然惶急起来,慢慢地朝着那个声音的方向走过去,然而那声音忽然断了,秦承煜慌张地又朝前走了几步,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他踉跄了一下回头望了一眼。

  他发现了那块已经被烧得乌黑的水门汀板。

  地窖塌了一半,当水门汀板被拉开的时候,有冷风灌了进来,贺兰觉得头痛欲裂,她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已经发不出声音,只能吃力地抬起头,水门汀板外是一片暮色,有人大声喊着她的名字,“贺兰,贺兰。”

  她几乎涣散的眼瞳终于凝了一点点光,看清了那个人,干裂流血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发出极微弱的声音,“秦大哥……”她的手陷在泥土里,身体被埋了一半,秦承煜把手伸进来,抓住了她陷在泥土里的冰冷的手,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掌暖和极了,暖得像火炭,那是她在最寒冷可怕的困境里唯一感受到的一丁点温度,她动弹不得,躺在那里,呆呆地看着秦承煜,那些源源不断的眼泪,可以不费半点力气地,从她的脸上滚落下来……

  姨妈说过,她总是要吃点亏,才会真的懂事。

  啼痕湮透,泪斑依旧

  一月的时候,将近年关,梅花开满了整个邯平山城,病房的窗台上也放着一瓶子水仙,纯白色的重瓣“小玉蝶”,被冬天的阳光照着,薄薄的花瓣愈加地晶莹剔透,满室都是那样的梅香。

  护士给贺兰打完了一针,笑着道:“贺兰小姐,你该多补充点营养,你恢复得太慢了,那位秦先生这一个多月跑前跑后,为你费了那样多的心思,我们看着都感动,你不快点好对不起他呀。”

  她这本是一句戏谑,想引着贺兰说一句话,贺兰默默地躺在床上,她的眸光投向了窗上的那一瓶子水仙,脸上是很安静的神情。护士端着托盘朝外走,那病室的门却先开了,护士习以为常地笑道:“秦先生你来了。”

  秦承煜点一点头,转身让那护士走了出去,自己走到病床旁,向着贺兰示意了一下自己手里的保温盅道:“根伯专门给你做的鸡汤面。”贺兰的脸色苍白极了,看上去更像是一片单薄的纸,她躺在那里,没说一句话。

  秦承煜放下保温盅,走过来替贺兰掖了掖被角,她从被废墟里挖出来到现在,总共也没有开口说几句话。秦承煜轻声道:“起来吃点东西。”她的眼珠无神地动了动,慢慢地摇摇头,秦承煜笑道:“你每天就吃那么一点东西怎么能行?”

  她还是不动,眼眸里没有半丝神采,秦承煜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你告诉我,你想干什么?”她的身体忽地一颤,眼眸里那原本涣散的光芒眨眼间凝聚成一点,带着点冷而脆弱的锐意,咬着牙道:“我要杀了他!”便有一滴滚烫的眼泪,从她的眼眶里啪的一声落下来,沁入枕头里去。

  秦承煜怔了一怔,末了开口道:“贺兰,别折磨自己。”贺兰却摇摇头,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落,用力地闭紧了眼睛,哽咽着道:“我对不起我姨妈,我对不起很多人,我也对不起你……”

  秦承煜凝望着她脸上的眼泪,内心里也是翻滚着一阵阵的痛楚,安慰她道:“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这事儿跟你没关系,贺兰,事情过去了。”贺兰躺在那里不说话,泪水还是往下落,秦承煜默默地站在一旁,待她抽泣的声音稍微小了一些,秦承煜往窗外看了看,冬日的阳光暖暖地敷在窗户上,融化了早晨结的一层薄霜。

  他说:“我带你到走廊里走走吧,别闷在这儿。”

  邯平这栋医院也是教会投办的,一楼就是一个小小的祷告堂,排着一排排的木椅子,修女正在为圣像披戴新裁的小披风,这里已经是很暖,然而秦承煜却还是仔细地为贺兰弄好了大衣领子,贺兰身体虚弱极了,走起路来一摇三晃,秦承煜便扶着她的胳膊,耐心地领着她一步步地慢慢朝前走,过往的许多女护士望见他们,都是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

  他领着贺兰走了几步,看贺兰的额头上沁出一点汗珠,便道:“你坐一会儿。”他扶着贺兰坐到圣坛对面的一个木椅子上,又细心地为贺兰拢好了身上的披风,望着她的眼睛道:“走了半天了,你也该吃点东西了,我去把面端下来,你在这里吃点,好不好?”

  他的眼神里有着一种虔诚的温和,让人没法子拒绝,贺兰无声地点点头,秦承煜立时就是一笑,眉眼里透出很雀跃的光来,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转身快步上了楼,贺兰看着他走了,才把目光转回来,一言不发地看着圣坛上的小圣像。

  眨眼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了。

  她死里逃生,最初看到那张报纸的时候几乎要疯了:“……玉山别墅遭遇飞来横祸,俞军剿匪炸毁民宅……秦大帅勃然大怒,负责剿匪事宜的参谋长高仲祺等官员调离原职,即日前往楚州受处领责……”

  眼前全都是他的面孔,那些温柔的眼神……含情脉脉的话语……现在想起来竟是这样的可怕,也许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骗局,甚至把她骗到他的别墅里去……只是为了得到她……再让她去送死……为什么他要这么做……那样一种寒意,从她的心里升腾起来,渐渐地渗透到她身体的每一处去,她的牙齿都止不住咯咯地作响,额头上冷汗淋淋,她那一刻只想见到他,恨不得立时到他的眼前去,为什么他要这样做?!他骗了她!

  她那样浑浑噩噩地发了半天呆,忽然觉得胃里一阵发酸,低头就要吐,她又没吃什么东西,只是吐了些酸水出来,正低着头难受,肩头上忽然一暖,她抬起头来,看到一名老师太站在她的面前,关切地道:“你怎么了?脸色简直难看极了。”

  贺兰摇摇头,“只是身体有点不舒服,一会儿就好了。”一名平日里照顾她的看护妇正好路过,看到她这样的情形,便扑哧一笑道:“不舒服是真的,一会儿就好了那可未必,至少要等八九个月吧。”

  贺兰怔道:“你说什么?”

  那看护妇笑道:“你害什么羞呢,我以前在产护房做事,你这分明是害喜,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怀的日子还不久,这样的孕吐反应是正常的。”她语气稍停,又笑道:“再说你那位秦先生对你那样好,我还等着吃你们的喜酒呢。”

  秦承煜从病室里拿了保温盅,却发现不是很热了,忙又专门去热了热,这才拎着保温盅下了楼,才一下楼就发现木椅子上竟然没有贺兰的身影了,只有她的大衣还挂在椅子上,他立刻就慌了神,四处张望着,那祷告堂也有不少陪着病人出来散步的家属,与他很熟悉的老师太站在圣像旁,他忙走过去问道:“师太,你有没有看到贺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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