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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汤敬业“嗯”了一声,却咧着嘴冲着许重智一笑,“小许,我这一上去,恐怕是要死在参谋长手里了,明年的今日,你别忘了给我上几炷香。”许重智尴尬地笑笑,“汤队长,别这么说,你跟参谋长这么多年的兄弟……”

  汤敬业看许重智那脸上的神色,都是惶惶的,连他周围的人,都不敢出大气,可见此刻的高仲祺,定是见神杀神,遇鬼杀鬼了,便道:“对不住诸位,我连累你们跟着我一块受罪了。”

  许重智还要说话,汤敬业摆摆手,向着大厅走去,挽翠等下人面色惊惶地跪在厅里面,地面上是一片片破碎的古董花瓶、茗碗,还有一大束玫瑰花散落在地上,挽翠抬头望了一眼汤敬业,哆嗦着嘴唇道:“高少爷在最靠里面的卧室里。”她吓得连一句话都说不清楚,汤敬业面不改色地从玫瑰花上踩过,径直上了楼。

  汤敬业站在客室里屏息听着卧室里的动静,但卧室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平静得好似一潭死水,他垂下眼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推开了卧室的门,卧室里却没有大厅里那样的狼藉,窗帘大开着,落地窗外的大雪依然撕棉扯絮一般,朱漆架子上的“西子香荷”依然开着极大的团花,一切一如从前,只是人已经不在了。

  高仲祺坐在地毯上,挤在床头柜与床的中间,他那样大的人,把自己佝偻成很小的一团,将整个头都埋了下去,双手抱着头,他的肩头在止不住地哆嗦着,像个害冷的孩子,汤敬业跟了他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他变成这个样子。

  汤敬业最先打破了这种可怕的沉默,他说:“大哥,你杀了我吧。”

  天长地久,此恨绵绵

  汤敬业最先打破了这种可怕的沉默,他说:“大哥,你杀了我吧。”

  高仲祺把自己蜷在那里,动都没动一下。

  汤敬业波澜不惊地道:“我跟了大哥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你在任何事上心慈手软,然而如今为了一个女人,你抗了命,秦鹤笙这只老狐狸耳目通达,此举就是要考验你的忠心,你骗得了他一时,骗不了他一世!”

  他紧盯着高仲祺,道:“当年程叔死得何其凄惨,若不是秦鹤笙卑鄙无耻,如今这望天峡以西就是你们程家的,大哥,我父亲临死的时候交待我,要一辈子效忠你,我对大哥绝无半点私心,大哥要我这条命,随时都可以拿去,但是,这女人能把你变成现在这样,她就非死不可!”

  他这话音刚落,就听得“嘭”的一声响,高仲祺忽然从地毯上站起来,抓起朱漆架子上的一个花瓶朝着汤敬业的方向砸过去,暴喝道:“她死了,你也别想活!”他那脸色铁青,可怕极了,额际上有暴起的青筋,眼里是焦灼欲狂的表情,有血丝从他的双眸里透出来,那一身的煞气,好像是地狱里的魔。

  汤敬业动也不动的挨了那一下子,一行清晰的血线自额头上的破口缓缓流下来,他二话不说从身上掏出手枪,“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将手枪双手捧给了高仲祺。

  屋内一片死寂。

  高仲祺的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着,死死地盯着汤敬业,他脸上的阴霾越来越浓重,手指攥紧了,发出咯咯的声响。汤敬业抬起头来,他眉骨上那一道疤痕依然清晰,那是他们一次去南平剿匪,敌人一个炮弹炸过来,汤敬业奋不顾身地推了高仲祺一把,自己却被炮弹碎片扫中了。

  汤敬业见高仲祺定定地站在那里不动,忽地“咔嚓”一下拉上枪栓,接着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脑袋,手指扣在扳机上,望着高仲祺道:“大哥,你自己保重!”他在扣动扳机的那一刻,高仲祺忽地一脚踹过来,将他的手臂踹向一边,那枪“砰”的一声,射出的子弹打穿了落地窗,冷风登时从枪眼里簌簌地灌了进来,将垂在一旁的窗帘吹起来,一阵乱摆!

  高仲祺望着汤敬业,一字一顿地道:“你不用死,我陪她一起死!”他拔枪出来,飞速地推膛上弹,汤敬业已经反应过来,迅速地冲上前,死死地抱住了他握枪的胳膊,大声喊道:“许重智!他妈的滚上来!”

  守在楼下的许重智听到这一声枪响和汤敬业的喊声,脱口道:“糟了。”带了侍卫就往楼上冲,一群人蜂拥进卧室,就见到这样的场面,许重智慌地上来死按住高仲祺,一群卫戍来夺枪,枪被夺了下去,汤敬业血红着眼睛,怒气冲天地喊道:“大哥,你以为你是为你一个人活着么?!”

  那一声便如晴天霹雳一般炸响,硬生生地打在了他的死穴上,让他连为了自己肆意一回的机会都没有,无形的大网瞬间从头罩下,高仲祺觉得自己是被绑缚住了,双腿好似灌了乌沉沉的铅块,他动弹不得,胸口如被千斤重的巨石压着,让心脏沁出冷而病的血来,疼得他连一口气都喘不过来……

  朱漆格子上的那一小瓶红豆,却红得如此鲜艳,鲜艳得刺痛了人的眼睛,落地窗外是铺天盖地的大雪,呼啦啦地下个没完没了,天上地下都是那样的寒冷,四面八方一片白色,寒风如海浪般一波波地袭过来,吹得院子里冬青松柏和相思木一阵阵地乱摆,他的全身不禁发冷,肩膀不停地发抖……

  他想起他带着她到麒麟池去,她说她总是手冷,他对她说,以后他为她暖手,一辈子愿意为她暖一双手,她坐在亭子的木椅子上,靠着雕花栏杆,手托着左腮往外看,就见那池水澄碧,还有些小落叶,在日光里乱飞,她回过头来,粲然一笑道:“这真好,我真想在这里看一辈子风景。”

  如今一切都完了,都没有了。他从得知这个消息开始,就再也不敢去回想她,那片废墟没有半个生还者,挖出来的全是焦黑的死尸,他知道,在昨夜那样猛烈的炮火突袭之下,整栋别墅夷为平地,他亲手制定的计划,从来都是分毫不差,该烧的都烧光了,她没有任何存活的可能性,她死得那样惨,还是死在他的手上!

  他忽然发狠一般地挣开了那些人,痛苦地大喊起来,眼眶子里泛出惨痛而滚热的湿意……残破的音节从胸腔里泣血一般地震出来,好似野兽一般痛苦的号叫……他绝望地一头狠狠朝墙面磕去,那样地用力,那是他对自己的报复与惩罚,有血从他的额头上流出来,滚热的,滴落在地毯上,溅出一片片的血花来,耳朵嗡嗡作响……

  他恨不得自己就这样死了。

  他急促地喘息着,血从他头上的血口子里涌出来,全身上下只有那么一点是热的……只剩下那么一点……角落里仿佛是潜藏着一只怪兽,在那里啾啾地呼吸着,随时都准备扑将上来,将他撕个粉碎……

  玉山别墅被炸现场已经是惨不忍睹,大雪如粗盐一般的雪粒打在人脸上,冷冰冰的,将整个废墟掩埋起来,几面没倒的墙壁上是焦糊的窟窿,另有消防队和挖掘工人拿着钩耙等工具往外搬石头和木器废料,寻找被压在下面的人。

  但抬起出来的都是尸体,被炮弹炸碎,被大火灼烧,已然分不出来谁是谁。

  寒风料峭,玉山别墅的废墟清理工作,在第四天上午结束,已然确定没有生还者,死难者的尸体都被运走了,只剩下一些烧败的木头砖块和瓦砾碎块……巡捕房的人做完了清点登记,早就退了下去,消防队也撤了,只剩下几名挖掘工人,《邯平晚报》早在一天前发布消息,无非是玉山别墅遭遇飞来横祸,俞军剿匪炸毁民宅,引发一片抗议怒骂之声,秦大帅勃然大怒,负责剿匪事宜的参谋长高仲祺等官员调离原职,即日前往楚州受处领责。

  大雪早就停了,天却越发地冷起来。

  一辆黄包车顺着山路行来,慢慢地停下,根伯下车付了钱,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从雪地里走过,废墟前面还有几个人,他眯着眼睛四处找着,终于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忙一路地招手喊道:“少爷,少爷……”

  山风很大,呼呼地吹过来,浑身冰冷的秦承煜如泥塑的人一般,呆呆地坐在雪地里一块破木头上,望着这片已经清理到露了地皮的废墟,脸上一片麻木的茫然。

  根伯走过去,慌地将随身带的大衣盖在了秦承煜的身上,秦承煜那双修长的手已经满是伤口,没有一处好的地方,甚至掉了好几片指甲,根伯心疼地看着他的双手,劝道:“少爷,咱们回去吧,你都在这儿挖了好几天了,也看见了,这儿什么都没有了。”

  秦承煜低下头来,用伤痕累累的手捂着自己的额头,沙哑着道:“你说,她会不会根本没回家,她根本就没在这?”连他自己都知道这样的理由简直牵强得很,那只不过是在极度悲痛和绝望中的一种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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