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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她这次回来,除了帮助我,可能潜意识里,仍然是想见他一面。

  否则,她怎么甘心?

  原以为见一面,便可解除心魔,重新做人。却没想到,一见之下,反而再次堕入魔道。

  他是她的劫,不闻不问,不见不念,也能钳制她,何况见上一面。

  她再见他的那一天,天色混沌不清,仿佛漫天黄沙都铺到天上去了。

  她原本只想远远看一眼。

  可是看一眼之后,事情便不再是她所能控制的了。

  那过往绵密清晰的回忆,令她眩晕。

  她只觉鼻头酸涩,像不小心咬到芥末,刺激得鼻息紊乱,泪腺冲动。连那双腿,都仿佛不是她自己的了。

  冥冥中仿佛有一种力量,不断推着她前行,推着她走过马路,推着她穿过车流,直到她走到他的跟前。

  这力量却又轰然退却,令她双腿瞬间失去支持,需用十二分的毅力,才能站定。仿佛是洞悉了她的紧张与焦躁,周遭喧嚣的一切车鸣人声,都自动被她的感官过滤,只剩下心跳的声音,重重地擂动,像沉寂已久的冻土之上,又有春雷乍响。

  她站在他身后,将过往所有曾肆虐过她生命的严冬都凝聚在一起,这些凛冽的冷寂,浓缩成一种庞大而刻意的冷静,支撑着她。

  等所有情绪都收敛妥当,不再毫无防备地、脆弱地外露着,她终于可以,平静地像从未经历过风雨的静湖,以一种骄矜的姿态,微微仰首看向对方。

  而他,也正好回过身,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低着头,带着某种意味深长,而又不失讶异的目光,迎向她。

  多年未曾见她,他以为她一定早就萎谢了。

  她理智的医生白袍下,一直是脆弱而敏感的少女。

  遇到事情,总是无助地哭、哭、哭……哭得人心烦意乱,兴致全无。

  他以为,经过那一次痛苦的纠缠,她应该已经一蹶不振,化为一个失败的符号了。

  没想到此刻,她又能站在他身边,且以一种他想象之外的姿态。

  凄迷混浊的天色,又脏又旧,可是她却是崭新的,亮澄澄的,像一朵玫瑰,正开到最美的时候,让人不由自主想要亲近,却又不得不忌惮那些矜持的刺。

  他不由上前一步。

  而她站得又直又稳,简直似一尊肉做的雕塑,剑拔弩张,全身上下几乎毫无破绽。

  但是她微微内蜷的手指出卖了她。

  只有他知道,她一紧张,便会用力握紧拳头,手指掐陷入掌心。

  她显然用了极大的力量在克制自己,可是纤细的手指,总归抵不住她内心翻涌的情绪。

  不知为何,他忽然又看见了当年他美丽的小妻子,握住他的手,便似握住全世界般满足的神情。

  于是他笑了,自信重又回到他身体,他听见自己用稳操胜券的声音说:“嗨,你好吗?”

  然而,她毕竟已经不再是昔日只懂得泪盈于睫的少女。

  她花瓣似的嘴唇忽然就绽开了,仿佛还带着初春的露,“不算好,也不算坏。你呢?”

  “我?说来话长。有空喝杯咖啡,叙叙旧吗?”他倜傥地笑,仿佛他们从来没有过芥蒂。

  于是,从一杯咖啡,很容易过渡到一个吻。

  那个吻,应该很旖旎吧?一定销魂得像她多年来不断重复的一个梦境。

  他一向是个中高手,子晴曾向我描述过,说他的吻,能吸走她的灵魂。

  她被那个吻所俘虏,仿佛她从来未曾真正恨过他。过往种种狰狞都只是一场噩梦。

  她犹疑地问我:“绍宜,你说,一个男人肯认真仔细地吻一个女人,是不是代表,他对她还有感情?”

  “男人还会吻自己的虎口!Fuck一只刚出炉的苹果派!”我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末了又觉得自己幽默过头了。

  “绍宜——”子晴幽怨地看向我,“你认真点好吗?”

  “好好好!”我立即正襟危坐,收拾干净脸上的不屑,“子晴,我认为莫运年这个人是没有感情的。他对任何女人都可以这样!接吻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个勾引女人上床的技巧,纯粹是个技术活儿,不带丁点儿感情色彩!”

  “绍宜,你不要总把他当成是只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

  “错,他是只用下半身,不思考!”我斩钉截铁地总结。

  子晴扑哧笑了,我忽然觉得她那中邪一般痴情的模样,怎么都有几分做作,像她故意演给我看的一段独角戏。

  “无论如何,我想再试试!”子晴狡黠地扬扬眉,“他至少比现在那些眼睛滴溜溜盯着女人胸部看的男人好多了,懂得欣赏女人的内在美!”

  “内在美?是内衣里的美吧!”我嗤之以鼻,“子晴,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莫运年是个多么肉欲的男人,你比我清楚多了!当年他怎么对你的,我毕生难忘!”

  我清楚记得,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汪子晴小姐,自从看见莫运年的第一刻,就把自己的魂魄给丢了。

  对于她来说,莫运年就是她的全部,他在哪里,哪里就是她的天堂。

  有一种男人,就像火光,天生对女人有致命的吸引力,让她们明知道和他在一起一定会被辜负,还是前仆后继、义无反顾地冲上去。

  子晴无数次对我描述,“每次他用略带三分醉意的眼睛看着我,我便不忍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我知道莫运年,也知道他的魅力,风度翩翩、家世良好的他,不笑的时候温文尔雅,笑起来,那三分亦邪亦正的神情,又充满赤裸裸的情欲,本身就构成铺天盖地、绵绵密密的一张网,轻易就把女人的心与身网在其中。

  也许,真的是越风流的男人,越有吸引力。

  可是,你见过蜘蛛网上只粘一只飞蛾的吗?

  所以,他网住的除了子晴,还有太多太多别的女人,她们都迷失在这样一张网里,不能自拔。

  莫运年刚认识子晴的时候,也惊为天人,小心翼翼,鞍前马后伺候着,那段时间可以说是子晴最幸福、最甜蜜的时光,她整个人身上仿佛随时笼着一层光芒。

  身心满足的子晴不止一次在我面前炫耀,莫运年作为男人的征服力。

  可惜,她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一个性功能彪悍的男人,始终会忍不住向别的女人献宝。就像女人拥有一颗超级美钻,会很难忍住不戴出去炫耀!

  他给她买内衣,她柔情蜜意地接过,却不知道,他一转身,同样的内衣,又买多两件,送给另外两个女人。

  子晴的同事对他放电,他来者不拒,与子晴同事,在子晴医院对面的酒店开完房,又衣冠楚楚站在楼下等子晴下班。

  子晴与他逛街,他接到电话,告诉子晴要回公司开个短会,让子晴在公司楼下等他。子晴老老实实坐在车里,冷得瑟瑟发抖,他却在欲火焚身的女助理面前,勇做人肉灭火器。

  ……

  这戏剧性的事情太多太多,以至于后来子晴同我哭诉的时候,我都惊讶于它的真实性。

  当子晴抹掉自尊,哭着、跪着求莫运年痛改前非的时候,他居然不屑地对子晴说:“天下,没有一个女人能够改变我,这就是我的生活方式,你愿意就和我在一起,不愿意就离婚!”

  那个夏天,子晴的心,比西伯利亚的寒风还冷。

  傻傻的她,要与他同归于尽,可是,他反手就把她推到地上,以一种厌弃而冷漠的神色看着她。

  直到子晴用裁纸刀狠狠切开手腕,那些血和热,从深不见底的伤口里,不断涌出来、涌出来——像牡丹花一样开在她的长裙上,他才慌了手脚,打电话叫我过去,“别让她死在家里,我担不起这个责任。”

  这个男人,彻头彻尾,懦弱得像个小丑。

  他平日表现出来的风流倜傥、潇洒不羁,不过是掩饰他灵魂深处自私怯懦的道具。

  自那一天开始,我对他只剩鄙视。

  我赶到的时候,子晴站在天台上,二十七楼的风很大,她半个身子都是血,站在台阶边沿上,摇摇欲坠。

  她的脸上,一半血,一半泪,交融在一起,又狰狞又诡异,但又出奇地和谐,仿佛只有这疯魔癫狂的模样,才配得上她绝望的神情。

  我怀疑,她其实在那一刻已经死去,在她一刀切开自己的动脉,放空她最后的希望之际,她的灵魂已经舍肉身而去。

  我从来没有见过活人的眼睛可以那样空洞无望,毫无生气,连仇恨都没有,只有无尽的失望,失无可失的失望。

  莫运年吓坏了,见我来了,立即拔腿跑了……

  看到莫运年转身逃走的背影,子晴毫不迟疑,决绝地转身向后一仰,我伸手去抓她,但是已经来不及,我眼睁睁看着她裙裾一角从我手中滑脱,飞坠而下。

  我还没明白过来,她便消失了。

  像一个幻影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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