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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我有时做噩梦,还会看到那一幕,那一刻我差点失去我最好的朋友。

  难道——真的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吗?

  我用目光询问子晴。

  而子晴的目光,有痛,但那痛很好地隐藏在平静的目光下。

  如果不是她握住我的手,在微微发颤,我也会被她平和的表象所蒙蔽。

  我忽然心软了。

  我无法再恶形恶状、怨气冲天地在杵在这里了。

  我松开她的手,深深看她一眼:好自为之。

  正要转身离开,莫运年居然极有风度地问我:“绍宜,记得你爱吃鲈鱼。我知道一家馆子,梅子蒸鲈鱼味道极佳。不如我们一起去尝尝?”

  我充耳不闻。

  我可以做到不对他怒目相视,但是我做不到对他和颜悦色。

  不管子晴为何要与他继续纠缠,我都不愿同他有任何交集。

  我到“浮生”吃晚饭,孙晋州特地坐过来同我寒暄。

  我们交流最近看的书,他说了两三个较为犀利的观点,令我叹为观止。

  “上次同你一起来的同事,风度蛮好!”他忽然岔开话题。

  “咦?他也赞你有魏晋之风!你们还真惺惺相惜啊!”我笑起来。

  “多好,以后叫他常来坐坐!”

  “原来是为自己招揽顾客啊?”我忍不住笑他。

  “权当是这样好了!”他圆滑地回答,“我这里,来者都是客!”

  “哦?我也是客?”我愣了一下,故意反问道。

  孙晋州笑而不语。

  我忽然觉得自己唐突了,我一向觉得同他也算得上半个知己,如今忽然意识到,自己同他仍是最寻常的宾主关系。

  见我忽然不语,他温和地替我倒上一杯新泡的柠檬水,“你是贵客!”

  “对!”我忽然有点怅然,“我是唯一一个拥有贵宾金卡的贵客!”

  孙晋州笑着反问我:“不好吗?”

  “好得很,吃喝玩乐一律七折,不知多省钱,还有老板免费陪聊!”我说着说着就有些负气,语气酸涩。

  “怎么话到你嘴里就俗成这样了?”

  “我就是大俗人一枚!”

  “俗不可耐?”

  “是俗不可爱!”我沮丧地低下头。

  原本以为交了一名蓝颜知己,原来对方却当我贵客而已。

  是啊,四年来,风雨无阻报到,连离婚颓败之际都不忘叫外卖照顾生意,如此忠心的顾客,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不是贵客是什么?

  我叹口气!

  真相,真不敢恭维。

  我意兴阑珊,早早便回了父母家,替老妈照顾珊珊洗澡睡觉,看她缩成小小一团,躺在被窝里,长睫毛随着梦境变幻而颤动,皮肤白净细腻,连毛孔都看不见。

  想当年,我也是这样白瓷一样完美的小人儿,如今已经千疮百孔,神憎鬼厌!

  我正欷歔间,忽然有人敲门。

  我心下了然,知道是子晴来了。

  我打开门,果然——

  她站在门口,站得笔直,身体还有一点僵。她看着我,也不进来,也不说话,神情略有点倦。

  我也看着她。

  我们都没有说话,认识几乎一辈子了,却第一次相对无言。

  两个骄傲的人,都故意挺直脊背,彼此抗衡,希望对方先妥协。

  站在门外的那个,始终更尴尬一点,她终于开口,“珊珊呢?我带她回去!”

  “睡了!”我也故意板着脸。

  空气再次凝结——

  “我去叫她!”子晴做一个让我闪开的姿势。

  我连忙避开,给她一个台阶下,让她进屋。

  她走进来,并没有去叫珊珊,反而坐进我卧室。

  我也默契地走到里面,替珊珊把卧室门合拢。

  我冲了一杯滚烫的普洱,塞进她手里,她的手冰凉,像坚硬冷冽的雕塑。

  我不说话,捧杯茶坐到她对面,等她先开口。

  又一阵无言的沉默……

  子晴的头,低得快掉进茶杯里了。

  我终于失去耐性,忍不住开口,“子晴,我承认,今天下午我的表现,完全是冲动派少女!”

  “有你这样彪悍的少女?手都被你拉脱臼了。”子晴牵强地说了句笑话,算是和解了。

  可是,我们都没有笑,心里似乎有块沉甸甸的石头一直压着,憋得人不吐不快!

  “子晴,你真的又和他在一起了?”我无法再和她一般逃避问题,直指事情的核心,哪怕揭开的是另一场心痛。

  “是的,我们又在一起了。”子晴十分坦然,甚至有一点豁出去的畅快。

  我叹气,“为什么一定要选他?他伤你那样深,我们都无法原谅他。人品好的男人,那样多,随便找一个也比他强。”

  “可是,每天晚上到我梦里来的,几年了,只有他!”子晴仰起头,轻轻地、义无反顾地回答我。

  一时间,静默的房间里,居然有那么点荡气回肠的微颤。

  我陷进她的回忆中,跟着她一起战栗。

  回忆是鬼,它总是躲在暗处,伺机反扑。

  几年了,即便躲到天涯海角,她还是会不断梦见他。

  前尘往事借由梦境不断重演。

  她也曾经因为寂寞,吻过别人的嘴,可是他依然是她心头拔不掉的那根刺。

  最可怕是,即便同别人燕好的时候,恍惚中也总觉得是他。

  他微凉的身体,借由别人的躯壳,来与她交汇。

  为了逃开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甚至专职谈情说爱,想努力用新的感情、新的人取代他,不惜嫁给一名长得像他的华裔。

  可是没有用,除了他,她对所有男人免疫了。

  莫运年,就像是专门为她一个人配制的毒品,特别具有杀伤力。

  几年的时间、空间,都无法令她戒掉他。

  她恨他。

  可是,心里又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渴望他。

  她的人格已经分裂了,不再为她所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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