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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这是个由两条街十字交叉形成的小市集,交易的商品多是一些日用什物,还有一些经过简单加工的食品,四周广漠草原上的土著,定期来市集上采购些小商品。长途的跋涉,让他们在抵达后感到疲惫了,这时候,背着巨大锡壶卖紫树梅果汁的何内,就适时地出现。他所卖的果汁,虽然略显酸涩还带着渣滓,但是对土著来说,已经是时髦的城市享受。

  何内的锡壶很特别,圆肚细长颈,还有一个弧形优美的大提耳,正好让何内背在肩上,整个壶有一个小孩子那么高。有人向何内买果汁,他就从腰际的布袋里掏出锡质的小杯,让客人擎着,他侧着身把肩一歪,果汁就从细长的嘴里倾注到小杯里,一滴也不会溅出。客人喝完后,何内收回杯子,用布巾揩抹干净。这杯子马蒂并不敢用,她用自己的钢杯。

  现在何内把锡壶从肩上卸下,放在一旁,陪马蒂坐在木栏上。这陪伴实在大可不必,但是马蒂让他坐在身旁。何内乐意枯坐在这里,除了因为这两天为伴的小小友谊,还有,那纯粹的无聊。

  因为时间在这里拉长了。对马蒂来说,到这里首先要适应的,就是很广阔的土地,很长的路,很慢的人,和很慢的车。在木栏前不远的小杂货铺上,那个黑而胖的梅里耶妇人,端坐在腌肉、农具、塑胶桶和深咖啡色肥皂堆前,用一种吃惊的表情看着马蒂,这表情已经维持了半个下午,也不嫌累。这妇人并没有旁的事可忙,在这小小的十字路之外,就是一望无际的短草原,生活在这里,就是对草原上无尽的眺望。妇人喜欢眼前这特别的景致。

  这里的房子以尤加利树干搭建,离地架高约一尺,鸡群可以从容地在屋底漫步。每户门口都留着与屋内空间等大的阳台,或者说骑楼,上有棕树叶遮盖的阳棚。漫长的午后,人们就聚坐阳台上,大致上什么都不做,只是躲避太阳,和悠闲的眺望。如果时间可以兑换成货币那么这里就是严重的通货膨胀。马蒂这么想着,一半因为无聊,一半是因为她的苦恼。她的手表在几天前很神秘地故障了,秒针固执地卡在五十四秒和五十五秒之间,摆荡不已但就是跨不过去,所以分针和时针也就停摆了。没有了计时器,马蒂陷入一种惆怅的情绪。

  看不到计时的度量,马蒂在时间上好像也失去了自主权。这里的人大约不在乎时间,因为她遍寻市集也找不到一只手表。现在尽管表坏了,马蒂每隔一会儿还是不由自主地瞄一眼手腕。时间的河依然在流,只是习惯精准的马蒂茫然了。但是在这样缓慢无聊的地方,她的茫然又所为何来?不过是更无聊的城市习性。马蒂甩甩短发,索性从袋中掏出香烟。

  此地买不到她所习惯的薄荷烟,所以马蒂很珍惜仅剩的那两包。点燃一根之后,马蒂快乐了,她悠悠吐出长烟,用法文说:“C'estlavie.”何内笑了。

  何内掏出他自己的香烟,也点燃了一根,也跟着说:“C'estlavie.”那意思是:这才是生活。这是马蒂学法文之初最喜欢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这也是何内在法国人办的小学里所学到的,他认为最优雅的、最富文明气质的一句话。

  “这才是生活。”何内说,他又开始用极不通畅的法文喋喋不休,“我来告诉你一个故事。”

  “嗯。”

  “你看看我的壶,”何内粗糙的手掌抚着他的锡壶,他说:“这是一个好壶。我叔叔的壶。我的爷爷给他这个壶,他们都用这个壶卖果汁。我小的时候,很喜欢这个壶,想要摸它,他们不让我摸,他们叫我去上学。妈妈告诉我,这个壶有魔力,小孩子不能背,背上去就一辈子脱不下来。”

  “哦?”

  “叔叔死了。我十二岁,妈妈说我不能再上学,因为没有钱。我背起这个壶去卖果汁。你猜怎么样?哈哈,我真的背了一辈子。这个壶,背一辈子。”

  何内的笑声很开怀,让马蒂看不出来他真的在说笑,或者在感伤。

  “你在这里上的学?”

  “不。”何内不屑地撇撇嘴,他说,“这里的人不上学。塔马塔夫,我在塔马塔夫上小学,上了五年。”

  “喔,塔马塔夫,很大的城市。”马蒂记得塔马塔夫,她的吉普车就是在那里买的。

  “我读法文,读地理,读历史,还有数学。这里的人不上学。”

  “那么你知道台湾了?”马蒂问。她在两天前已经告诉何内她来自台湾,但那时候马蒂对这个黑人的地理观并不抱任何期望。

  “知道。台湾跟马达加斯加很像,双胞胎。台湾是好地方。”

  远方路的尽头有些尘烟,他们爬到木栏上眺望,看到只是牧人赶来了一群羊,两个人又坐下,继续用蹩脚的法文闲聊。时间的河,慢慢地淌流,快要是落日时分了。

  原来,这里的人,读过点书的,有点文化的,都知道台湾。这里的人,生活在苍茫原始的阔野中,厌烦了这种宽广和疏荒,因为自己错过的彩色的、紧凑的、痛快滋味万千的都市文明而遗憾了,他们就梦想另一种人生,他们梦想着台湾。

  隔着赤道,隔着很不可能对换的人生,这里的人和那里的人,遥远地对望。

  太阳落到地平线了。一天又尽。这里是直射阳光的最南界,每年太阳回归北照的地方。马蒂和何内坐在木栏上头,眼前有两只沉默的驴子为伴。两个人都沉默地望着夕阳。

  瑰丽的日落,看起来和台湾一样,而这里是南纬二十二度半。

  可怕的黎明

  台湾。台北。才刚是破晓时分,街头已开始车声繁忙。

  吉儿拿钥匙打开海安的大门,屋内的帘幔都拉上了,一片黑暗。吉儿打开大灯,惊醒了落地窗前床垫上的人。

  “海安,快起床。”吉儿朗声说。她拍了拍手掌。

  海安从被褥里撑起上半身,他的身旁还躺着两个长发的女郎。一夜的厮缠,这两个女郎满脸的慵懒凌乱,可是还看得出她们出色的容貌风华。这显然是一对年轻的双胞胎。

  “天亮了,你们也该消失了。”吉儿冷冷地说,“海安,付钱。”

  女郎们走了,海安还裸着上半身。他不太快乐。

  “小梅在半夜里联络我,藤条出事了。”吉儿说。

  “怎么回事?”

  “标会公司恶性倒闭,藤条这个大白痴,拿人头给公司用,现在已经被收押了。我们得赶过去看看,小梅快急死了。你穿衣服,我下去拿车,我们楼下门口见。”

  吉儿一阵风也似的又出去了。海安还坐在床垫上。

  黎明时分,他最恨看到的黎明,吉儿却在这时候吵醒他。

  帘幔外的天光,穿透进来一丝丝玫瑰色的细芒。海安点一根烟,他并不困,只是不快乐。这破晓时分的曙光,就像匕首一样,那么锐利,那么无情,插进了海安的心脏。

  这是一个怕黎明的人。

  如果不是因为回忆,人的心也许就不容易受伤。回忆是个磨砂的放大镜,美丽的,会更加美得无法捉摸;可怕的,却益发狰狞,而且狰狞得不可追究。所以海安从来不愿回想起那个黎明。

  三十年前,婴儿海安在那个黎明里醒来,东方一片玫瑰色的曙光中,他转头看见哥哥,婴儿海宁,死了,僵了,永远地弃他而去。海安并没有哭,从他诞生那天,和海宁交缠的脐带被残酷地剪断时开始,他就永远失去了哭泣的能力。

  海安起身穿了牛仔裤,抓一件上衣,胡子也不刮,就开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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