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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对自己坦诚,绝对坦诚。”马蒂轻声跟着说。

  “如果在世界上的颓废,可以换来对自己的负责,那我宁愿对自己负责。”

  “如果在世界上的颓废,可以换来对自己的负责,那我宁愿对自己负责。”

  “这就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马蒂仰头,回报了海安一个微笑。他们两人并肩走回伤心咖啡店。在推开门的时候,海安突然停步了。“帮我个忙,”他说,“当你见到他时,替我问他,到底能不能对他自己坦诚?”

  “见到谁?”

  “你从海里捡起的那张照片,照片上那个人。”

  海安进去伤心咖啡店了。马蒂呆站在门口。她从海潮中捡起了那马达加斯加浪人的照片,之后一直把它收藏在自己的皮包里。为什么这么做,连她自己都不甚了然,海安又怎么知道她捡照片的事?

  那个人,连名字都没有,连地址都没有,怎么会见到他呢?

  要学会对自己坦诚,绝对坦诚。她会见到他的。马蒂知道,当她从海水中捡起照片时她就知道了。这趟前去马达加斯加,虽然前途茫茫,但是在马达加斯加南方西萨平原中浪游的,那有着一双极宁静眼神的人,早就是马蒂心里一个神秘的地标。为什么要去找他?真的不知道。要对自己坦诚,马蒂站在伤心咖啡店门口,陷入了认真的心灵探索。也许,被他那种流浪的方式吸引吧。

  梦中的马达加斯加,还有像风一样流浪其中的人,这两者加起来,也许,能给马蒂混乱的人生带来一些解答。也许吧。至少总要亲自去试试看。

  头上的蓝色店招暗了,伤心咖啡店打烊。海安和他的男伴,小叶和她的女伴都簇拥着走出店门。很热闹。月亮升到了中天,马蒂拢高她的衣领,陪小叶关上店门。

  着迷

  有个诗人曾经这么说,人花了一辈子看着地面,只有死了,才真正仰望穹苍。这是个愚笨的诗人,马蒂这样想。人其实花了太多时间看天空,只因为有那么多的水泥建筑阻绝了视线。

  从此刻的高度望下去,大地苍茫,人为的痕迹都隐没不见了,地面,回归成原始的地面。马蒂额头贴着小窗,她对这样广阔的大地着迷了。

  刚在加尔各答转搭的飞机,现在正横越印度大陆。之后,就要转向往南飞,一直飞,最南的去处,就是汪洋大海中的马达加斯加。

  春天来了

  春天来了。

  这是一个春天的,星期六的午后。

  小叶用一块干净的白毛巾,蘸水擦拭柱子上的照片。数百张照片在柱子上拼凑成了一片海洋,上面承载着一个梦,梦想中,白马王子不经意地拾起了照片,春天的花瓣就会像雨一样地洒遍大地变成旖旎天堂。

  “喔不,不能用水擦!”妹妹用脆嫩的嗓音叫道。

  “为什么不能?”小叶问,她没有停止手上的擦拭。

  “那样照片会变红。”

  “变红了好。”小叶说。她停手点了一根烟,重新擦干毛巾,又开始擦拭照片。一会儿之后,她自言自语一样说:“你看这些女人化的什么妆?假死人了,给她们再红一点。”

  伤心咖啡店的春日午后,小叶和工读生懒洋洋地,音响也播放着舒缓的陶笛吹奏。

  马蒂走了以后,小叶一共雇请了四个工读生,都是还在读书的小女孩,都是熟客人。她们用一张文具行里买来的功课表排出轮班次序,从下午到深夜,都有工读生随侍在侧,小叶都叫她们妹妹。

  小叶擦完照片,遣妹妹出去买香烟。她自己端了杯咖啡,在店里面晃来晃去,很悠闲,实则她悄悄关心着第三桌的动静。靠墙的第三桌,吉儿和一个陌生人正聚精会神谈着话,小叶从他们身边晃过,正好吉儿抛给了她一个眼神。那眼神中包含了十分的潇洒,意思是说,一切都在掌握中。

  当然,一切都会在吉儿的掌握中。小叶对吉儿一向有这样的信心,简直可以说是崇拜。

  吉儿正在和出版商洽谈她的大作《新佃农时代》的出版企划。这些签约工作比吉儿当初想象要艰难得多。自从吉儿的书写成之后,老教授为她动用了一些人际关系,促成了一些约谈。但老教授的社交圈毕竟偏向老一辈的出版商,而时下的书市主流操作者,又多惟利是图,注重书的商业取向。吉儿的作品以资深记者的见识步步为营,她不卑不亢地维护着理想中的出版构想。

  小叶回到吧台去煮咖啡,看来今天吉儿是谈成了。她跟吉儿早就约定好,等这本书签定出版约时,她要为吉儿煮一杯伤心咖啡店最珍贵的蓝海咖啡——用蓝柑桂酒调和鲜奶油,将咖啡染成海水一样的蓝色。

  新鲜研磨的咖啡豆特有的焦香味飘过来,到吉儿的身畔,她展露了笑容。与她对面而坐的出版商顿时轻松了。这是文坛一颗彗星,出版商心里想,得要趁她发光以前摘下来,装进口袋。出版商将合约书转个头递给吉儿,小叶端来了一杯他从未见过的蓝色咖啡。

  南纬二十二度半

  再喝一口带有酒味的、微酸的紫树梅汁,日头已经西斜,远方的树梢上,一只早起的夜莺高亢了几声,又归于寂静。太阳在雾蒙蒙的天际呈现一种柔和的粉红色,天气十分晴朗,这大雾来自漫天的风尘。

  马蒂坐在刨光的尤加利树干搭成的木栏上。她的前面是两只眼神楚楚动人的驴子,身边坐着何内,一个中年枯瘦、略通法文并且唠叨的黑种梅里耶人。

  这里是马达加斯加南部干旱的荒原边际,一个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小镇阿萨里欧,距离南方大城图利阿里有八十公里远。

  从岛东的首都塔那那利佛绕过北境,再从西方的广漠大草原一路南游而下,马蒂用海安的钱买了一辆吉普车,并且在途经的马任加城剪掉了一头长发。马任加城上有一对法国老夫妇开的小客栈,聚集了一些前来寻找南国浪漫的法国人。马蒂的东方脸孔在那里引起了骚动,因为法国人在行程中并没有预料到东方情调。在洋溢着法式呢哝情歌的客栈里,马蒂和一个叫夏克的金发男孩厮混了几天,结束了她三十年来的,东方思维的保守人生。在一个下着小雨微凉的清晨,她自己用剪刀绞断了长发,将行李扛进吉普车,继续往南的行程。

  远离马任加城以后,也从此远离了法文通行区。越往南走,所经过的土地就与高中时所读的马达加斯加差距越远。课本里的亚非混血人种多集中在东边的大城中,原来的青翠雨林印象,也一改成为褐黄无尽的短草原。漫天黄沙之中,只见孤独的棕榈树点缀在草原上。这片土地上住着从非洲来的梅里耶人,多半农牧为生,他们裹着深具非洲风情的麻织大布袍,一簇簇,隐没在黄草原和黄风沙之间。疏荒极了的景色,马蒂自觉像是一个买了电影票的观众,兴冲冲就座,才发现走错了放映厅,而这意料之外的电影,已经气势恢宏地开了场。

  这就是地图上,那个看起来放大又放松的台湾?大抵只要是超过一百平方里的岛屿,它的形状只在地图里才有意义。如今身处在马达加斯加最广阔的平原上,往左看,无边的荒凉;往右看,无边的荒凉;往前看,无边的荒凉;往后看,来时路早已迷失了,还是一望无际的荒凉。

  那个熟悉的岛屿轮廓已经模糊,目前为止,最宝贵的东西,是那风沙,还有灼身的烈日。

  坐在这木栏上,马蒂伸了个懒腰。何内殷勤地再为她倒了一杯紫树梅汁。他们并坐在此,等待两天一班的南下公共巴士。

  巴士说不准什么时候会来,只知道每个双数日的下午会有一班。现在,枯坐将近三个钟头,望着褐色泥土路的尽头,干燥的秋风吹起路上烟尘滚滚,几只大胆的长腿鸡绕着马蒂的脚边觅食。

  马蒂的吉普车在抵达阿萨里欧时,正好寿终正寝,而最近的城市在八十公里之遥。虽然此处小邮局兼加油站的局长愿意帮她修车,并且已经好心地电告巡回邮车代送零件,马蒂并不乐观。她打听了继续南行的巴士路线后,毅然把行李整批寄放在邮局里,背了一行军袋的贴身用品,马蒂决定只身上路。

  “我一个月之内回来领行李。”马蒂向那老实的邮局局长说,“或者更久,寄物费到时候一定跟你算清。”

  “不,不。”透过何内的翻译,局长连声拒绝,他黝黑的脸上展露了一口白牙。他说:“不用钱。我们只收邮费。寄放东西,不用钱。”

  于是马蒂坐在这里,等待那据说会在双数日出现的巴士。何内坐在她身边。自从两天前到达这小镇,向何内买了一杯紫树梅汁,碰巧发现他能说两句土音极重的法语后,何内就忠心耿耿地跟着她,担任她的翻译和导游。当然马蒂给了他不菲的小费,但是从何内那乐在其中的表情看来,小费还在其次,何内跟着马蒂的原因,是那种可以展示自己受过教育的优越感,还有,因为那纯粹的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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