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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这件事,我竟是不知道要从何讲起的。

  ——十岁的时候,那天我更过了十岁的生日,因为答对了几道智力题,被陆家从孤儿院领走。起初以为会有个完整的家的,可是,可事实上,却是……一直被当做棋子训练的。你知道什么是棋子吧,就是那种平时是助力关键时刻可以舍弃的人……我被送到最好的商业学校学习,一起的,是很多同龄的孩子,他们和我的存在,仅仅是为了陆家的独孙,也就是陆流。他需要一副坚硬的棋盘,事实上,很多时候,这比一颗坚硬的心都重要……

  小陈顿了一下,是笑了的。他的声音很轻,带着追忆,又似乎愉悦。

  ——而我,因为成绩优秀,提前被派到陆流的身边提点他平常的学习生活。我比他大七岁,他一次同我见面,看我很久,才笑着摸我的脸说——原来是真人啊。

  陆流,小时候,是个很温柔很善良的孩子,嗯,感觉同……温小姐你有些像,长得又白,像个小玉人,常常被长辈笑称‘陆小菩萨’。我暗中观察他,你知道,或许很多小说中都有过的,我来到他的身边并不单纯。我要向陆老报告他的一举一动,我要防止他变得只晓得这世界的明媚,甚至,同一个人过分亲密。

  可他,会一直看着我,可怜巴巴地说,哥哥,让我再和言希玩一小会儿吧,我们打过了怪兽,就写作业。

  那时,我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言希的名字。

  阿衡听着听着,忽然笑了,亮着眼睛,轻轻问他——言希,他小时候,同现在一样尖锐吗?

  小陈摆手,陷入回忆的深思。不不不,完全不是现在的样子。

  我从没见过……那么爱笑的孩子。脸上有着婴儿肥,留着娃娃头,眼睛很大很大,小嘴能笑成个心形。每次见到他时,总是穿着一双猪头拖鞋啪啪地跑着,嘴上还吊着一袋牛奶,跟在陆流身后,边跑边咕咚。

  他同陆流一起长大,两个人,关系一直很好。啊,有个词,形影不离,常常是能在他们身上印证的。

  我时常见他们一起坐在地毯上玩变形金刚,拿着游戏手柄,杀着小人,却又不知觉对着小脑袋睡得很香很香。

  啊,对了,言希小时候睡觉还有吮吸大拇指的毛病,大概是,他从很小就没有母亲的缘故。

  我看着他们,总是觉得很安静,似乎最后一丝能抓住的温暖。

  于是,我选择了沉默,不再向陆老积极汇报,只是适时地教陆流一些商业技巧,带他去吃我小时候吃过的最廉价却实在美味的食物,告诉他这个世界多么温柔。庆幸,陆流朝着我期待的方向发展着,亲密的伙伴,柔软的内心,可是,这已然不是陆老所能容忍的范围。

  他勃然大怒,要收回我所拥有的一切,包括一个可以为人,伴在这个给了我名字的孩子身边的身份。

  陆流哭着求他,说以后再也不敢了,爷爷不要赶哥哥走,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自那时起,陆流变了很多……有自制力,有忍耐力,虽然面目温和,却不爱说话了。他越来越依赖我,却和言希渐行渐远。

  而言希,言希那段时间,上了初二,却开始叛逆,留长发,扎小辫子,抱着画夹,跑到各种地方,画不同的事物,美丽的肮脏的,只要他看到的。

  他画过路边摊上银色的手链,画过雨后的黄昏,临摹过蒙娜丽莎,也画过肮脏的墙壁,为了一块面包打架的野狗,甚至,在阴暗的上演着van Gogh的电影院中 性 交的男女。

  你无法想象,那个孩子,瘦弱纤细的孩子,穿着彩虹色的毛衣,穿梭了多少弄堂和肮脏粗暴的地方。

  他似乎在追寻着什么,我不懂,陆流也不懂。而温少辛少,他们同言希陆流的交集中,甚至不知道有小陈这么个人。

  言希不再爱笑,时常跑到我和陆流一起去过的那些东西,回来,很认真地告诉我们——我吃过你们吃的东西了,太甜,太酸,太苦,不好吃,真的。

  陆流看着他,总是无意味地泛笑,是年少气盛,对言希的孩子气包容,或者忍耐了的。

  他常常对我说,哥哥,言希还是太小,是不是。

  他急于宣召他的长大,宁可教我怎样吃一顿繁复华丽的欧式大餐,喝完红酒,彼此取暖也不愿再暴露弱小,抱着我哇哇大哭。

  那阵子,紫竹院有一个传说,说关系很好的两个人,一起走过竹林,会天各一方。言希那么不屑,拉着陆流的手,跑过每一根竹子,然后,大笑。

  而我,一直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恢复了幼时的天真笑颜,心中隐约嫉妒。

  我无法明了自己想起什么,可是,每个人,总有一些东西一些人,不能分享。

  陆流却偷偷对我说,哥哥,我不同你一起走那个竹林,我们一定不走。

  然后,我知道,我和他,在彼此的心中,留下了无法取代。

  而一九九七年,不知道你是否从新闻中听说,首都南端曾经出现,一件爆炸案,是过年时,在酒吧室内放烟花引起的,死了整整三十三人。

  阿衡怔怔,努力回想,是记起了这桩惨案的,熊熊烈焰,吞噬爆裂,肆意的蔓延,无穷无尽的熔烤,惨烈的哭喊,当年,她是看到了的,一张张在报纸中放大的悲惨。

  小陈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疲惫地望着天空——当时,我,陆流,言希都在。我和言希喝多了酒,看着场内的烟花,前一刻还觉得很美,可是,下一秒,却听到惨烈的哭喊,伴随着风蔓延。

  他说,陆流,只能选择一个。

  ***

  阿衡怔怔,眼角不断掉眼泪,看着他,是不敢置信的,心痛到了绞烈,终于,疯了一般,把他打翻在地。

  她不断哭泣,哑着声,大吼——你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轻易,就放弃他!

  小陈眼神麻木,擦掉嘴角的血渍——我抓住了陆流的手,只想着活下去,陆流对我说,不要回头,不要回头。

  可是,我回头了,言希的眼中有泪水,他跌在地上,那么瘦小,是仰望着快融化的招牌,拼命向外爬的。

  绝望的,绝望的,绝望的。

  他说,我无法解脱,几乎每一日都是噩梦,陆流无法面对言希,借着出国留学的理由,去了维也纳。

  阿衡说,上帝怜惜,我的言先生还活着。

  她放了手,冷冷俯视了那个男子,擦干眼中的泪水——你们,将永久地遭受着良心的谴责。

  她借了行人的手机,笑着说,言希啊,我迷路了。

  然后,是静静地等待着她的言先生,抬头,竹叶飘落,酒酿的香,飘远。

  仔细想了想,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了,举国欢腾,在在长大了一些,已能添食半碗,学校派她第一次到市里参加数学竞赛,她运气好,拿了第一名。

  掰着指,数了许多,可是,似乎,事事桩桩,都与她的言先生毫无关系的。

  她知道有那样一个人间炼狱,却不知道有那样一个涅槃的男人。

  他满头大汗,在竹林四处张望,漫天的竹色明紫,声声的阿衡。

  是急匆匆赶来的,阿衡的喊声,断断续续,空旷,沙沙的竹声,淹没。

  她听着,缓缓地闭眼,流了泪。

  他是寻到了她的,长长地呼气,扶着竹,笑了——喂,笨蛋,我来接你回家。

  她却走到他的面前,狠狠地拥抱,长久地,跌跌撞撞,纳入曾经没有彼此的彼此。

  他手足无措,像个孩子,轻轻拍她的背——乖,没事儿哈,我来了,没事了。

  她颤声,压抑,低声哭泣——我甚至找不出理由在1997年告诉他们,他们抛弃的那个少年,也会在2003年,是另一个人的心头肉!他们甚至以不知道为理由险些践踏了别人的珍宝!

  言希愣了,看她,许久许久,是确认,她眼中的悲伤和痛意是到了骨子里的,是无法再深刻的。

  他几乎一瞬间,就懂得了她说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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