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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林姿娴见到我还挺有风度,特意站起来跟我握手。慕振飞这才知道我和萧山还有林姿娴同是高中同学,他似乎颇有兴味地打量着我们三个。三个人里头我话最多,我夸林姿娴的包好看,不愧是独立设计师的代表作,然后我又夸她的围巾,burberry的格子,总是这么经典不过时。一连串的名词、形容词在我舌头上打个滚就吐了出去,我比那些动不动做思想工作的辅导员还爱说话,我比那些在图书馆管期刊的更年期大妈还要啰嗦。因为我不知道我一停下来会说出什么话来,我似乎跟林姿娴的关系空前地好起来,哪怕离开高中后我们再没见过一次面。

  连悦莹似乎都被我成功地瞒过去了,她大概以为我是见到老同学所以太兴奋,挟了一筷子羊肉搁到我的碟子里:“快吃吧你,真是跟黄河似的,滔滔不绝了。”

  我嘿嘿笑着开始吃羊肉,萧山给林姿娴也涮了一勺羊肉,林姿娴娇嗔:“这么肥……让人家怎么吃啊?”

  萧山很耐心,用筷子替她一点点把肥的挑掉。我埋头大吃糖蒜,谁知赵高兴说:“老大,你看看萧山和他女朋友,人家才叫举案齐眉,你也不管嫂子的,就在那儿紧着自己吃。”

  我差点没被糖蒜给噎死,慕振飞瞥了赵高兴一眼,还是他平常那露着小酒窝,唇红齿白迷死人的微笑:“你想撺掇我献殷勤,我不上那个当。”

  赵高兴哈哈大笑,替悦莹涮了一勺羊肉:“你不献我献。”

  悦莹故意用筷子敲那勺子,叮叮当当地响,大家说说笑笑,热闹非凡。

  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费劲的一顿饭,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吃,勒令自己不准胡思乱想。

  最后赵高兴还要去唱K,萧山和林姿娴似乎也兴致勃勃,就我一个人实在不想再硬撑,借口周一还有实验报告要交,得赶回去弄虚作假。

  他们都去唱K了,就剩慕振飞送我回去。本来我说我一个人走,但悦莹说:“让老大送你吧。”赵高兴也帮腔。我没力气再争辩什么,于是跟着慕振飞走了。

  因为周末,这个时间的校园还显得挺热闹,进了西门后我们抄了近道,直接从山坡上穿过去。坡上全是梅花树,还有好些是民国初年建校的时候栽下的,花开的时候香雪十里,连旅行团都把这里当成一个景点,花季的时候成天有举着小旗子的导游,领着乌泱乌泱的游客来参观。

  这条路晚上却非常安静,很远才有一盏路灯,弯弯曲曲的小径,走到一半的时候我都走出了一身汗,远远已经看到山顶的凉亭。这个亭子的对联是位国学大师题的,字是颇得几分祝希哲风骨的草书,木制的抱柱对联前两年刚刚改成大理石柱上的镌刻。这位国学大师在文革时期不堪批斗,终究自沉于坡下的明月湖,所以每次看到对联中那行:“清风明月犹相照”的狂草时,大多数学生都会被一种神秘而凄迷的联想笼罩。这里也是本校约会的胜地,有名的情人山。我严重怀疑本校男生爱挑这个地方约会女朋友,是因为最有气氛讲鬼故事,可以吓得女朋友花容失色,然后方便一亲芳泽。

  我本来走的就不快,慕振飞也将就着我的频率,迈出的步子也很慢。

  大概是我拖拖拉拉的样子让他误以为我是累了,于是说:“要不歇一会儿吧。”

  其实我一直觉得胸口鼓着一口气,他这么一说,我就像练武的人似的,一口真气都涣散了。我坐在亭子的美人靠上,背后是硬挺挺的红木栏杆,百年名校,曾经有多少人坐在这里,轰轰烈烈的青春,可是谁不是终究又悄然逝去。

  慕振飞在我身旁坐下,拿出烟盒,很绅士地问我:“可以吗?”

  我还没有见过慕振飞抽烟,莫绍谦倒是偶尔抽一支,如果我在旁边,他也会这样彬彬有礼地问我:“可以吗?”

  我这才意识到慕振飞其实家教非常好,现在想想他起码是中上层人家出来的孩子。进退有据,做什么事都有一种成竹在胸的从容不迫。以前我都没留意,大概每次见面总和一堆人在一起,根本就无暇留意。

  我点了点头,慕振飞点燃香烟,有淡淡的烟草气息弥漫开来,其实他坐得离我有点远,而且还在我的下风。但烟草的味道让我觉得熟悉而无力,就像是有时候睡到半夜醒过来,偶尔看到灯光,揉着眼睛推开书房的门,会看到莫绍谦还没有睡,全神贯注地在看电脑,或者什么别的我不懂的东西,他指间偶尔会夹着一支香烟,和咖啡一样,用来提神。

  我身心俱疲,问慕振飞:“可不可以借你肩膀让我靠一下?”

  他把烟掐掉了,坐到我近旁来,我放松地靠在他肩上。他说:“不准哭啊,哭的话我要另外收费。”

  我笑了一声,感觉友谊牢不可摧,庆幸他知道我对他没绮念。这个晚上我只是想要找个倚靠,既然随手抓到他,被他刻薄两句也是应该的。

  天上有很稀疏的星星,在现代化如此严重的城市里,夜晚的天空四角都泛着红光,那是城市的灯光污染,星星变得模糊而平淡,东一颗西一颗,像是一把漏掉了的芝麻。

  慕振飞问我:“为什么你一直这么不快乐?”

  我冲他龇牙咧嘴地笑:“有吗?”

  他没有看我,而是仰起头来看星星,淡淡地说:“你连大笑的时候,眼底都是伤心。”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揪着他的衣领:“老大,你是自动系的高材生,未来的机器人之父,祖国的栋梁民族的骄傲,贵校更是自强不息厚德载物,你突然这么文艺腔我真的觉得很肉麻好不好?”

  他终于淡淡地瞥了我一眼:“你这么台湾腔才真的很肉麻。”

  我“噗”地笑出声来,把他的衣领捋捋平:“哎,你为什么不谈恋爱呢,你要是肯谈恋爱,一定会让那个女生伤心得死去活来。”

  他说:“为什么要让人伤心得死去活来?恋爱难道不是应该让对方幸福快乐?”

  我摇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你要让她伤心得死去活来,这样她才会一辈子记住你,牢牢记住你,想起你来就牙痒痒,见到你了又心里发酸,不知不觉就爱了你一辈子,多好啊。”

  慕振飞笑了笑,露出那迷人的小酒窝:“我如果真的爱一个人,我就会让她幸福快乐,宁可我自己伤心得死去活来,宁可我一辈子记着她,想起她来就牙痒痒,见到她了又心里发酸,不知不觉就爱她一辈子。”

  这样的男人上哪儿找去啊,我真的要哭了。

  我抓着慕振飞,死皮赖脸:“那你就爱我吧,求你了。”

  丫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不动声色就挡开我的手,轻描淡写地对我说:“做梦!”

  晚上十点悦莹就回来了,她回来的时候我还没睡着,躺在床上看英语真题。悦莹给我带了烤鸡翅回来,我一骨碌就爬起来啃烤鸡翅。刚咬了一口就觉得一股疼痛从舌尖升起,真辣啊,这丫头竟然给我烤的是特辣。

  悦莹看到我眼泪汪汪的德行就一副没好气的样子:“哭啊,怎么不借这个劲儿哭出来?”

  我闷不做声啃鸡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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