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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大家都很高兴,先是赵高兴和悦莹合唱了两首歌,然后所有的麦霸抢着刷屏,话筒在大家手里传来传去,你争我夺,最后不知道是谁点的《嘻唰唰》,所有的人大声合唱,因为人多,哪里是唱歌,完全是在吼,吼出来的嘻唰唰。

  萧山一首歌都没有唱,哪怕是他最拿手的周杰伦。我倒是唱了好几首歌,悦莹知道我也是麦霸,所以替我刷屏,刷的全是我拿手的歌。我唱了一首又一首,专心致志,十分投入。我口干舌燥,最后慕振飞给我端了杯果汁来,我咕咚咕咚就喝完了,然后我的声音也嘶哑了。

  那天晚上我们玩到很晚,走下楼梯的时候大家都有点薄醺的醉意,人家是醉酒,我们是醉歌。大厅里已经只余寥寥几个客人,白色的三角钢琴放在偌大的玻璃地板中央,被灯光映得幻彩迷离。赵高兴今天估计是实在太高兴了,跑过去打开琴盖,荒腔走板好容易弹出一首《两只老虎》,磕磕巴巴的曲调让大家笑得前俯后仰。他还没有弹完,悦莹就在他的后脑勺上推了一巴掌:“丢人现眼,有钢琴十级的在这儿,你还敢班门弄斧。”

  赵高兴两只眼睛里只剩崇拜了:“你还是钢琴十级啊?”

  悦莹又在他后脑勺上轻轻推了一下:“我可没那本事。”回头就冲我叫嚷,“童雪你来,给他露一手,震撼一下他。”

  我今天一晚上都在笑,笑得脸颊发酸,这时候我觉得自己的脸颊更酸了:“我都几年没弹过了,连键都不知道在哪儿了。走吧,太晚了。”

  悦莹还不依不饶:“当初迎新大会上你还露过一手呢,别藏着掖着了,快来,弹一首你的成名曲。”

  我根本不敢抬头看人,幸好慕振飞就站在我旁边,他个子高,所以我拼命地往他身后的阴影里缩,然后语无伦次:“太晚了,我们还是快点回去吧,不然宿舍要关楼门了。”

  怎么出的门,我都已经忘记了,我只顾着让自己不再发抖,只顾着努力想要回避臆想中萧山的目光。或者我根本就是自作多情,他压根就没有看我,或者根本没留意我和悦莹在说什么。

  那天回去的真晚,宿舍已经熄灯了。悦莹先漱洗完睡下后,我才摸到洗手间去刷牙。雪白的薄荷香气在齿间溢开,我机械地在口腔里移动着牙刷,我想着最后的告别,在西门外。赵高兴他们一拨人,我和悦莹是另一拨人,我们要回不同的学校,所以在西门外分道扬镳。走到快进西门了我才回头,远远看着赵高兴他们一堆人早不见了,在西街明亮的灯火里,两旁都是食肆的小摊,卖烧烤卖小吃卖盗版书……烟熏火燎的一条街,小摊上一盏接一盏的灯泡,灯火通明的一条街,就像一条熙攘的河流,萧山的影子就消失在那片灯河里,就像这个晚上仍旧只是我的梦境,他从来不曾出现。

  一整个晚上我都心神不宁,我的话偏多,慕振飞平常就说我聒噪,今天晚上一定觉得我格外聒噪。其实我今天晚上既惶恐又焦虑,我唯恐别人看出我与平常的不同来。结果就是我真的显得和平常不一样,我演得太过了。从萧山一出现,我就阵脚大乱,一直到他和赵高兴他们一伙人,从灯火通明的西街走向另一个和我们截然相反的方向,我的一颗心仍旧像是揪着。

  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刷完牙,脑子还是糊里糊涂的,所以就用左手端起了杯子。外边的路灯透进来幽暗光线,可以看到那满满一漱口杯的水抖得厉害,泼泼溅溅。我赶紧把杯子放下,再过一秒钟我也许就拿不稳了,杯子会掉到洗脸池里去。

  我站在洗脸池前,路灯透进来的光线很暗,镜子里的自己也是模糊的一团黑影。我右手下意识摸索着左腕上的那串珠子,寝室都知道这串黑曜石是我的护身符,洗澡都不肯摘下来。其实这珠子只是因为一个秘密,因为它可以挡住我左腕上那道伤疤。

  左腕上留下的那道疤并不粗,当时伤口却非常深,深到几乎切断了整个左手神经。据说是本市最好的外科大夫替我做的修复手术,但一直到现在,我的左手其实没有一点力气,连一杯水都端不住。

  十四岁的时候我就考到钢琴十级,妈妈当初最爱听我弹《卡伐蒂娜》,很久以前我和萧山偷偷溜到学校琴房,我也曾给他弹过《Thanksgiving》。

  可是我这辈子再也不能弹钢琴了。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在病房里,莫绍谦冷冰冰的手指,就按在我脖子里的大动脉上。他连眼神都是冷的,说话的语气非常平静。他摸索着我颈中喷张的动脉,带着一种近乎轻蔑的笑容:“怎么不在这儿来一下?要割就割这里。血至少会喷出两米,甚至喷到天花板上,你在五分钟之内就会死掉,省多少麻烦。”

  那时候漫长的手术已经让我筋疲力尽,我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反抗什么,或者最后一次尝试又仍旧是绝望。我看着他,已经没有了怨憎,如果这都是命,那么,我认命好了。

  我认命,于是没心没肺地活下来,放弃去九泉之下和父母团聚;我认命,于是厚颜无耻地做莫绍谦的情妇;我认命,于是继续虚伪地念着大学,做一个若无其事道貌岸然的学生。

  我真庆幸在很久以前就和萧山分手了,起码不用把萧山拖到这种污糟的关系里来。

  萧山,其实这两个字都是很轻的舌音,像春天里的风,温柔而温暖。每次当我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都轻得不会让这世上任何人听见。

  那是我唯一的瑰宝,我曾经拥有过的,最好的东西。

  可是没有了,不管怎么样,都是没有了。

  就像是父母,不管我怎么样哭,怎么样闹,怎么样的绝望伤心,可是他们不会再回到我身边。不会再安慰我,照顾我,给我倚靠。

  和萧山的这次偶遇让我整整一星期打不起精神来。我哪儿也不去,除了上课就是呆在寝室里,在寝室里我就拼命做题,一本考研的高数模拟题被我做完了大半本,只有做题的时候我心里才是安静的,只有做题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不孤单。笔尖在稿纸上沙沙地写出演算,每当这时候我就又像是站回到高中那块黑板前,我知道有个人就在我身边,粉笔在我和他的手中发出吱吱的声音,一行一行的公式,一行一行的运算,正从我和他的手下冒出来,我知道他就在我身旁,和我齐头并进,最后会写出与我一样的答案。

  周末的时候慕振飞来约我吃涮羊肉,我不去,被悦莹死活拉着一块儿去了。自从上次萧山出现后,我对与慕振飞和赵高兴的每次碰面都生出了一种恐惧的心理,我怕和他们在一块儿的又有萧山。真正地看到萧山,我才知道我有多胆小,我以为我是破罐破摔了,我以为我是真无所谓了,但是那次萧山出现,我就立刻又碎了一次。

  那声“咔”的轻响,是从心底冒出来的,然后蔓延到每一块骨骼,每一寸皮肤,把它们龟裂成最细小的碎片,然后再痛上一回。

  三年,原来三年来我一直没能忘却他。他说分手,我答应了,然后我们就分手了,直到今天我还记得我那天对自己轻描淡写的安慰:不就是分手吗?十六岁的恋爱真的会持续一生一世吗?等进了大学,我一定就忘记他了。

  可是我一直没办法忘记他。

  进了涮羊肉店,我的心忽的一下子,就像块石头,沉到看不见底的深渊里去。我不仅又看到了萧山,我还看到了萧山旁边坐着的林姿娴,几年不见她更漂亮了,而且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独特的动人气质。我腿都不知道该怎么迈了,要不是悦莹挽着我,我估计我早就已经像堆受潮的糖沙,塌在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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