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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父亲对谢家动手脚的时候,我哭着求着,在他的书房里哭得昏天黑地。父亲却犹如一夜苍老,说出的话让我震惊,“嘉嘉,你也以为父亲这么做,当真是个势利小人?女婿一病,就连亲家的面子也不给了?”

  “爸爸在这个位子上并不容易啊,什么叫高处不胜寒?谢家在长安的势力盘根错节,这里面的水有多深,连我都无法得知究竟。他父亲还有两年就要退下来了,你也知道他姐夫在做生意,做的什么生意,我跟你都心知肚明,到时候他家败了,收不了场,我倒没什么要紧,可你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倘若谢道年还能指望,这事情倒也不会糟糕到哪里去,可嘉嘉,爸爸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爸爸不能担着风险,眼睁睁地拖自己的女儿下水啊!”

  “爸爸,你的意思是说,他姐夫的贷款有猫腻?”

  父亲摆了摆手,不想再说。但我已知这权力场上的纠葛,谁又能干净?

  我终于止住了眼泪。

  那一段时间,我内心天人交战,却宛若行尸走肉。我渐渐地不敢去直视他的双眼,甚至不敢去感知他的沮丧无肋和绝望,一走进谢家的大门,我就被一种暮气重重包围。谢道年的病是一个禁忌,可我越发看清楚,这背后还预示着一颗明明枝繁叶茂的大树正在风雨飘摇之间摇摇欲坠。呵!原来如此。

  我知道,我内心的天平已然倾斜,却让自己埋首沙堆,维持着早已分崩离析的太平。直到,直到我看到了那一叠打印出来的聊天记录后,我才彻底地明白,何谓心死!

  我知道,这是父亲在催促着我做出最后的决定,他知道的。

  我却被那一字一句彻底凉透心扉。

  原来,他的那些隐秘心事,他的那些彷徨无肋,他的那些绝望,竟可以对着一个不知来路的陌生人倾诉,我,何思嘉,他的法定妻子,才真正成为了那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这场戏,自导自演,我终于肯承认,我从来就没有进入到过谢道年的内心。任我日以继夜地站在门口,砸响门环,他始终不肯透出一个缝隙。

  我们,不过是徒有其表的一对俗世夫妻而已。

  大难来临,各自飞。

  离开长安的那年冬天,大雪下的特别大。那一个小女孩,竟然也叫嘉嘉。

  她就那么站在医院大门前,我知道,我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一根伤人的银针,针尖涂满毒液,针针见血。

  是啊,他竟然叫我来演这么一场戏,在他眼里,我可真是刻毒女人的不二人选。一定是那深宫里心机重重的妒妇,伤人于无形。

  可是,我真的嫉妒了。我嫉妒的是他的用心。他那么狠绝地将这个叫嘉嘉的女孩推开,用尽心思,甚至放弃维护家族的面子,妥协离婚。我知道,他做的有多坚决,定然有多用心。

  是的,那个我以为千年不化的冰山,那个滴水不穿的石头人,竟然动情了!

  我不过是他的一把匕首,他拿着这把匕首穿过女孩的心脏,然后反手再给自己一刀。决绝如斯,当真是我印象中那个谦谦有礼的谢家哥哥吗?

  我突然发现,其实我跟他,骨子里竟是同样的人。我纵然是输了,输在先用了心动了情,却在最潦倒破败处,也要维护自己可笑的骄傲与尊严。我宁愿成为人们口中的薄情寡意之人,也不愿端着颗心卑微地匍匐在地。假若他爱我,我放弃何家的一切又如何?可惜的是,我等不到答案,自然不肯再连自尊都赠与他人。

  原来,谢道年亦是如此。那位叫嘉嘉的女孩,是万万不能理解这样的情感的。你知道吗?那位躺在病床上的谢道年,宁愿把你狠心推开,也不愿意让你看见他的脆弱与无助,即使是你愿意。那是与生俱来的骄傲,是烙印在骨子里的可笑的尊严,宁愿我负人,不愿人负我。谢道年,你终究也有怕的时候,你怕在对方的眼里看到疼惜看到怜悯,对吧?所以,即使那凌迟之刑重之百倍地加诸在你身上,你也要毫不犹豫地推开她。宁愿把你从来不曾遭遇过的纯结爱情放在冰天雪地里蹂躏,也要紧紧护住你那可笑的自尊。

  荒诞如现实,在我跟他纠缠不清了若干年之后,我却在离开的那一瞬间,才彻底了解到了谢道年的内心。

  是不是,已经太迟了?

  迈阿密是一个阳光充沛的城市,这里没有大雪,所以我才能渐渐遗忘那些大雪纷飞的记忆。只是偶尔,还是听来只字片语。

  我以为,自己已经云淡风轻。不是没有旁人递来玖瑰,我也会嫣然一笑,欣然笑纳。可是笑完之后,内心空荡。一方面,我多想这过往的二十多年如同真空一般消失,另一方面,我却犹如贪婪的病人时刻沉溺于往事的幻觉。我总在不断地假设,假设多年以后,如果相逢。

  两年后的今天,我又一次回来了。当初的承诺,我想他不会计较了吧。

  再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我断然无法跟想象中的他联系在一起。离开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潦倒的病人,可如今,呵,我忍不住在内心发出一声惊叹,这才是梦想中的谢家哥哥。是的,眼前的谢道年,足以满足所有耽于爱情的女性关于男人的幻想。事业有成,不失倜傥。那多年沉溺于病榻的记忆,当真在如今的他身上寻不到丝毫阴影。我不知道他如何做到的,如果有机会,我真想问问他,如何才能,再世为人?

  我知道,在这衣香鬓影的场合,周围已有目光在我与他之间巡视,充满好奇与揣测。终于,他还是走了过来,冲我举了举酒杯,我笑了,“好久不见。”

  “在美国过得可还好?”一切既往地谦谦有礼,仿若我与他真真只是多年未见的故人。

  “还行,你呢?”我总不能在他的面前失了尊严,戴上面具,嫣然一笑。

  “这次回来准备住多久?”

  “回来过春节,元宵过了就走。在美国住习惯了,一回来便觉得冷。长安的冬天,我竟然有些不习惯了。”

  他转过头来看看我,突然别有深意地说了一句:“迈阿密阳光充沛,是个好地方。”

  是啊,迈阿密不会有这么阴冷潮湿的天气,不会有这么铺天盖地地大雪,不会有一颗永远不会被我融化的心,更不会有眼泪。

  那一刻,我终于释然。

  我跟他,在相交的命运里,不过是棋局上两颗黑白二子,与生俱来的命运让我们相逢,是我领错了意,会错了情,是我妄图去造次命运,所以才会嗔怪痴迷。等到命运突起,我才恍然,其实我与他,都是身不由已。我从他的眼里读到了过眼烟云,是的,他早已放下,早忆涅槃重生,纵然我再旧事重提,也只徒增笑话而已,未必自讨没趣。

  从今往后,何思嘉依然是何思嘉,是堂堂何行长的千金,前尘已废,我自有自己的路要继续前行。

  上飞机的时候,我突然没来由地想哭,不知道是在哀伤离别,还是在祭奠逝去的岁月,是的,我把眼泪都留在长安。到了彼岸他乡,在那片绵延海岸的阳光沙滩的城市里,我再也不需要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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