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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番外(一)迈阿密没有眼泪

  下飞机的时候,正是长安的隆冬。大雪漫天,来接我的父母穿着臃肿的羽绒外套,站在人群里,我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什么时候,在我心目中说一不二的父亲,背竟有些佝偻?

  长安真冷啊,甫一出机场,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很没有出息地开始怀念起迈阿密的阳光。

  纷飞的大雪,让我想起两年前离去时,好像也是这么一场大雪,长安街上白雪皑皑,我从医院的大门径直往前走去,一直走,直到浑身冰冷,冻彻入骨。彻骨的记忆终究还是没有放过我。

  从小,我的父母亲一直在北京,把我一个人扔在了长安市的外公家里。还是小女孩的年纪,谢家哥哥成为童年记忆里的唯一亮色。

  大院子里并非只住着外公一家,很多小孩子,他们叫我小鼻涕虫,父母远在北京,尚不知这长安的政府大院里,小孩的世界也分尊卑等级。

  年纪并不重要,你看谢家哥哥才读小学,那些十来岁的半大小子也要看他脸色。纵使开玩笑,也知道轻重。不知道哪里来的传言,院子里的人都知道我父母远在北京,皇城根下的小官自然不如一地诸候,兼因着我年纪小,越发看不起,变着方法的拿我打趣。

  他们嘲笑我偶尔冒出的北京话,鹦鹉学舌般地在我周围咋呼,他们嘲笑我因为太过寒冷,永远也干涸不了的鼻涕,一开始我只会哭泣,哭着求饶,哭着要回北京,不知是我的可怜引来他的关注,还只是因为我与他家离的最近,当书记的外公带着我去他家,指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对我说:“嘉嘉,叫哥哥。”

  哥哥,谢哥哥,道年,谢道年,这迥异的称呼都是来自于同一个人,却将我与他的纠葛展露无疑。

  因着这一斜刺里冒出来的哥哥,我的童年在遭遇了短暂的冷遇之后,好过许多。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跟那帮半大小子一起疯玩打闹,他们看着我站在谢道年的身后,除了打趣,言语里少了许多敌意。

  我渐渐明白,这看似纯净如伊甸园般的政府大院里,在这群看似天真无邪的孩子心里,其实成人的处事法则依然适用,我终于发现,原来,跟着谢家哥哥,不仅仅是因为喜欢,更重要的是,他能保护我不受欺负不遇冷眼。

  我终于鼓起勇气能跟他对话,及时发出的声音依旧稚嫩宛如雏鸟,“谢哥哥,你在什么?”

  他抬头,被那一句谢哥哥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转念一想,才莞尔。“叫哥哥不好么?”

  “不,我有好多表哥,堂哥,他们都叫我叫他们哥哥,你不一样,你是我的谢哥哥。”小小孩童,童真无邪,说出来的话自然不知如此腻人。

  谢家的哥哥笑了笑,没作答,终于不再厌烦背后跟着的那条尾巴。

  他从来没有说过喜欢,说过爱。

  我就这么在背后追随着他,犹如夸父,追逐着一个可望不可及的梦想。我恨不得一日之间便可长大,可以名正言顺地从他的身后朝前一步站到他的身旁。

  彼时,大院的男孩们年少荒唐,一出学校,身边便依偎着年纪般若的女孩。

  我不是没有过惶恐的,却丝毫不得法。每每做梦,梦见谢道年的身边也有了这么一个女孩,然后哭着醒来,才惊觉,谢家哥哥早已不肯让我做他的尾巴。我多么惶然,倘若有一日,这握在手中的线泵然断裂,那我该如何自处?

  我尚在读初中的年纪,心思早已经不在课堂之上。迫切地想要长大,迫切地想让他用另一种眼光投注在我的身上。我想告诉他,我早已不是隔壁的常年挂着一条鼻涕的邻家小妹。

  那真是出尽百宝的年月,我享受着别的男同学投递过来的灼热眼光,心思却飘到他的身上,只是诉求他的眼神里是否能有片刻波澜起伏?然而,这样的试探得到的答案只会让人沮丧。

  我大刺刺地跑到他的班上,对着所有人宣告我的存在,以谢道年的偏旁的一种存在。我以为他会动怒,却发现了他的不置可否。再后来,我开始收买人心,坚壁清野,拿着旁人写给他的情书,找到当事人,一阵伶牙俐齿的数落,尖刻地好似一个羡妒的小妇人。我满以为他会在意,却发现了他不知是全不知情,还是感谢我帮他扫清障碍?

  是的,就是这样,我在这一悲一喜里乍暖还寒,事情就是这样,他的身边没有任何人,包括我。但,至少,我该是那一个离他最近的那位女子。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真到他要奔赴美国的前夕,我才鼓起勇气捅破了那一层窗户纸。那一夜,夜凉如水,我竟觉得有点壮士般的悲凉,仿若他是宛若天上的神祇。一句话便可让我上天堂或入地狱。

  其实,我真应该记得,他说“好”的时候,眼神里并没有悲喜。而我却因为他那这一个字激动莫名。

  真的是愚蠢不堪的年月,直到过去了若干年,我才发现,虽然我与他的纠葛如此漫长,漫长到覆盖了我与他的整个盛夏光年,其实,他对我,仅仅只是兄妹情谊。那些情不自禁,那些波涛汹涌,那些欲罢不能,仅仅只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他,更像是一枚看客,陪着我演完自欺欺人,自以为是的这一出戏。

  父亲早已回到了长安,出身官家,这些利益倾轧,人际错综的事情,多少也能有所耳闻。我知道,我与他的婚事,不过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虽然在双方家长口里便成了青梅竹马,鹣鲽情深。我真傻,一腔蠢血就那么自以为是地为这一场政治婚姻披上了爱情的外纱。

  其实,我该知足的。看看周围的那些男人,纨绔子弟能有几分真情实意?见惯了这些逢场作戏的男人,越发珍惜远在重洋的道年。

  是的,道年。谢家哥哥已经成为年纪时的记忆,如今,我终于可以以一个女人的身份这么称呼着他。

  我写信给他,“道年,等你从美国回来以后,我们就结婚。”

  “道年,我想我们的婚礼,一定是整个长安市最轰动的婚礼。我要在那一天,做全世界最幸福的新娘。”

  “道年,上个星期去你家看望你的父母。你父亲说,不希望你从商,他说自古商人多离别,等你回来后,便接他的位置,就让你在长安市好好发展,免得你满世界乱跑,怕你辜负我。道年,我觉得你父亲真是可爱之极。”

  “道年,还有一个星期,你就要回来了。听说你父亲拗不过你的心意,终于妥协了,安排你去银行工作。虽然你不喜欢我关心你的工作,但作为你的未婚妻,我还想,长辈的决定终究是为了我们好,去银行工作没什么不好,至少有我爸爸在那,不是吗?”

  ……

  我常常回想起初始,假若这真是一场只关利益无关风月的联姻,那么这些字字句句真的只是一场幻觉吗?还是真如他在勃然大怒时的口吐真言,我当真是一个心机颇深的女子,将上兵伐谋的那一套也使在了自己丈夫的身上。

  好吧,我不知如何辩解,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要承认自己的兵败垂成,还是要硬着一口气承受他的指责,与其将尊严让人踏之如草芥,不如当一次烈士,打落牙齿和血吞。何思嘉的骄傲,我不肯承认,绝对不会承认,我捧着颗心端上前去,却被别人一掌打翻在地。

  谁说爱情不是一场战争?谁先受了,谁便输得一败涂地。

  然后便是那一次灾难。是的,我无法掩饰我的惊诧,却从他家里人的眼神里读出了戒备和猜疑。

  那段时日,是我迄今为止都不想碰触的记忆。

  我的父亲在第一时间召我回家,一开始我以为他是真的关心病情,可是看见他皱紧的双眉,我内心黯然,其实,再华丽的外衣也抵不过棋子的命运。官家子女,何来自由?更妄论爱情?

  “嘉嘉啊,我们可只有你怎么一个女儿,你看你们才结婚没多久,他要真瘫痪了,做父母的怎么忍心让你跟他在一起?”

  说起来真是情真意切,犹如当初他们在结婚当天的热泪盈眶,然后祝福我这么一个唯一的女儿喜得良人,从此白首不相离。

  母亲开始有意没意地叫我回家,总会有各种理由与借口,看在旁人的眼里,自然是我对谢道年的病不上心,我何思嘉就是一个从骨子里都凉薄的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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