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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快要下班了,我不想到办公室去,就径直回了家。第一件事就是给手机充电,不到半个小时,电话就追到家里来了。汪志明打来的,说翟逸来了雁南,要我赶到他饭店去聚餐。聚会我也不想多写了。喝酒吃饭唱歌,中国人目前不是17世纪欧洲文艺复兴时代,人们没有举办诗歌沙龙、音乐沙龙、鸡尾酒会的雅兴。聚到一块,就是黄段子加酒精,各人吹牛加上互相吹牛,互相吹捧加上重点吹捧,然后嘴巴一抹,到歌厅嚎叫。

  这种聚会不能提高个人素质,但会获得各种信息。我听到的一个可靠消息,就来源于翟逸。时断时续有些联系的翟逸,越发出落成一个人物了。他这种记者,有一个绝招,就是善打领导牌。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你说他没本事吧,帮下面地县某些官员引见个别省领导的秘书,十有八九做得到。有了这本事,他就在地县一级很神通。在酒桌上,大家吹捧他神通广大,他自己也喝高了一点,就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好像能左右雁南政局一样,神神秘秘地说了几个领导的去向,其中就有陶迈。我故意挑衅似的笑了笑,他就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们陶局长去当政协副主席。如果我说错了,我下回从你的胯下爬过去。

  陶迈虽然离他最后的任期不远了,但他去政协当副主席,对我来说,并非福音。因为他在雁南树大根深,虽然离开了教育局,但手下尽是他的人,就算吴雄主政教育局,我也一下难以伸达。因为陶迈厉害就厉害在:他要压谁,并不是对谁意见大小的问题,而是树立他一种威信,让所有想反对他的人知道,此人万万不可得罪。这种人在政界,要么垮台,垮得一塌糊涂,要么就是当个政协副主席,比一般的副市长能量还大。

  我有些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重开手机,短信提示音就一声接一声地冒了出来。除了天气预报、手机彩信、骗子短信,就是君雨发过来的。她在短信上写道:夏莉告诉了我,再打你电话,一直不通,没什么事吧?谢谢你的帮助。请回信,我好担心。

  我回了一条短信:没事,放心。

  形势渐渐明朗,陶迈确实要走,但不是去政协,而是解决副厅级待遇,去市委那边当一名助理巡视员。我松了一口气,毕竟这巡视员的能量就小多了。听说陶局要走,一下不知从哪里冒出这么多来要钱的。每天到办公室,我差不多就是签发票。签得我的手腕都酸了,还是不断有人来。我疑惑不解,教育局怎么花了这么多钱,欠了这么多账?

  但我也顾不上这些了,只要他快点走了就行。我还听到确切的消息,吴雄确实将主政雁南教育局,听说是乔市长的提名。不久,组织部来了一名副部长找吴雄谈话。到底谈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但听说吴雄不当。理由是教育局欠账三四百万,这个手他不接,除了必要的公务开支之外,他自己没乱花过公家一分钱。这些钱哪里去了,接手之后,一、他背不起这个骂名;二、他若都认账,最后出了问题,他背不起这个黑锅,也不愿意坐牢。如果组织看得起,安排他到其他单位去。如果有困难,他愿意在这儿当副手。

  副部长愣了一下,知道对方不是那种给他一个官帽就乐得分不清方向的人。这是一个相当有经验的从政者,大凡新官上任,不杀鸡给猴看是没有威信的。吴雄想要做一番事业,必需扫除陶迈在教育系统长达数年盘根错节的庞大关系网。而这最大的树根就是陶迈。

  我相信吴局是一个秉持正义的为官者,是正义与谋略的混血儿。在这种时候这么清醒沉着,决不是我这种书生意气式的人物所能达到的。其次,我相信他真的是为了保护自己,如果这一身糊涂账背到自己身上来消化,说不定就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危境。

  就是这句话,揭开了教育局的盖子。

  但这并非是一场没有悬念的较量。

  立即有一封关于三陪女敲诈吴雄的信落到了陶局的手里。内容是吴雄出差广州,在宾馆招妓。因妓女索要小费过分,而吴雄只给了500,引起了对方的怨恨。通过房间电话查到了客人身份,并与这位副局交涉多次无果,只好把信寄给单位领导。当然,吴雄也确实接到了来自广州的电话,内容同上。

  陶局拿着这信走进了纪委书记办公室。他汇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说:吴雄同志各方面都不错,才能水平都是第一流的,所以,这次我推荐了他接任。而且这种事捏造居多,不可全信。不过,我不汇报,万一出了问题,我就是渎职!

  关键时刻,这玩意儿比原子弹的杀伤力还大。查又查不清,但人们持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来看待。何况现在领导干部提名一个人,要负推荐责任的。带病提拔,这个风险谁也不愿意承担。

  这一招最厉害的是即使最后查无实据,只要有人说“那就暂时缓一缓吧”,从组织原则来说没错,但对于一个具体个体来说,就是缓过了这一辈子。

  当然,领导层面的事我并不清楚。这天晚上,我接到了吴局的电话,叫我赶到一个毫不起眼的酒店去。进了房间,他把信给我看了。

  我没有感到这有多么危险,认为这是诬陷,就说:纯属胡言,我可以给你证明。

  他说:你证明没用。

  我说:那就查啊。

  他说:查也查不出个结果来。

  我说:诬陷你怕什么?

  他说:你不懂。这明摆着是置我于绝境,让我无回手之力。然后再慢慢毁掉我。你不记得“伟大”的陶局说过一段名言吗?山头主义并非不对,看什么样的山头主义。我认为他说得对极了。山头主义有正义与非正义之分。

  现在,苏新同志你应该苏醒了。你是站在非正义的山头,还是站在正义的山头,还是袖手旁观?我不会为难你,你自己选择!

  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说:吴局,山头主义也好,码头主义也好,我都搞不懂,但我相信你是正义的。

  他说:那好,你不是有一些发票复印件?

  我大吃一惊,问:你怎么知道?

  他说:老唐和我说过半句。天啊,我可没和老唐透过一点风,这机关真是防不胜防了。

  吴局说:现在不说这些,你去把发票拿来,我也查了一下,这些发票全没入账。

  我早就猜想这些发票会换掉的,果然如此。不过,拿这些东西干什么呢?我问了一句。

  立即向乔市长汇报,再向书记汇报。吴局说。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但望着吴局坚定而刚毅的目光,我只好说:马上去拿。

  他说:直接到市长办来,我在门口等你。

  我在家里匆匆忙忙取了发票。陈晓霞问我慌慌张张做什么,我说:你别管。二话不说就下了楼,发动摩托,迎着寒风朝市政府奔去。这时,我的手机响了。不管它,让它响。可它像警报器一样一路响个不停。是不是吴局有变?我骑到一个僻静处停下,打开手机就说:在路上。

  但传来的声音吓得我灵魂出窍,是陶局。

  他说:还没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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