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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久违了,一切久违了。

  我被这如潮的久违,感动得泪花盈盈。

  如果天天有这种气氛,我愿意天天做酒啊。

  特别是我们尊敬的陶局,在我们两口子敬酒时,发表了如下热情洋溢的祝词:今天是苏主任乔迁之喜,我感到非常高兴。他的人生两大喜事——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我都无缘喝上喜酒,这次终于赶上了。我祝愿他新房新气象,从此,有新的朝气,新的生机,新的生活,总之一切都是新的。来,为他干杯!

  全体起立,热烈鼓掌,一齐碰杯。酒会的气氛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和谐与热烈。

  在这种史无前例的欢呼声中,我一口气喝下了一大杯。

  曲终人散。我醉了。不是心醉,是脑袋快要爆了。

  醉了就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9点多才清醒过来。赶到办公室时,副主任老唐问我:多喝了一点吧?

  我说:对,多了一点,不,不是多了一点,是多了许多点。

  他说:以后就少喝点。

  我说:平时不喝,因为高兴才多喝了。

  他摇摇头,说:局长说以后要按时上班,任何人都不能例外。

  我一下就清醒了。清醒到昨天的热烈不过是挤出来的泡沫,我不过是在泡沫里醉了一回。但令我吃惊的是,这泡沫散得太快了,太无情了,太彻底了。

  我无话可说,我并没有犯错误,我也从来没有想过侵害尊敬的陶局长。伟大的您,怎么就为那个子虚乌有的事情耿耿于怀,这样和我一个老实巴交的小人物计较呢?你难道不知道我苏新仅仅只要你喂点食,甚至不喂也没关系,我自己找食就可以,只要您在我的皮毛上摸一摸就行了啊,我就会是一条围着你转的狗。

  我不是野狗。我知道您是我的主人。我不会咬您。想都没这样想过,我还不断地朝您摆尾乞怜。但您,为什么这样不宽容?

  后来我才知道:所谓政治从来不是一门宽容的艺术。进入这个圈子,你就必须有足够的承受力。有心脏病的别来。

  果然如此。

  在另一次周末会上,陶局脸色严肃,用十分痛心疾首的口气问大家:机关是什么?

  没有人回答。因为没有标准答案。答案全在主持者心里,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果然,他就下了陶氏定义:机关就是为人民服务的地方。不是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可以任意来去的集市。我们在座的叫什么?是人民的公仆。什么叫公仆?就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近来怎么样?有些同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一到下班时候,就溜得比兔子还快。这说明什么?说明没有责任心。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人,是一个好党员吗?不是。谁要评他做好党员,我不同意。是一个好人吗?也不是。不说在一个单位,是一个诡诡谲谲的人,在一个家庭,也不是一个好人。至少不是一个好父亲,不是一个好儿子。从明天起,苏主任,你帮我严格考勤。同时请同志们监督两个人。一个叫陶迈,一个叫苏新。为什么?一个是制度的制订者,一个是制度的执行者。要犯错误,这两个人最容易犯。

  大凡在中国机关里工作过的同志,要是还不明白陶局长的意思,那就找个石头自己磕几下,免得以后碰得头破血流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碰的。一些领导学马列主义真的是学到家了,难怪雁南流传这么一句顺口溜:整人马列主义,待己自由主义。

  我还能怎么样?只好买了口闹钟,7点钟就把自己闹醒。下午下了班。明明没卵事,我非得一个人在办公室枯坐半个小时才走。陶局发动全局同志监督两个人。第一个人,谁敢监督他?你不怕丢饭碗啊?第二个人,谁不监督他,你想成为他的同情者啊,你的饭碗不怕丢?

  温暖啊温暖,你在哪里?

  父母啊父母,你们为什么要抛弃我?

  你们还有没有良心。如果你们在,我还能感受到这世界上有一丝亲情。倘使拥抱有点西化,你们就用慈祥的目光注视我。

  而现在,我什么亲情都远去了。养父在我读大学期间就过世了。而养母则在我结婚三年以后病了一场,也过世了。养母临终前才告诉我一个守了几十年的秘密:我的亲生母亲早就过世了。死在产床上。而且打破了我的梦想:我的生母是一位疯疯癫癫的流浪女人,家在何处,为什么怀上我,死后医院把她埋在哪里,一概无以考证。

  我后悔,如果养母早一点告诉我,我也许会对她更感恩。因为,一直以来我认为,她是知道我父母情况的,只是不想我长大了去认亲,就掐断了这条线索。

  我孤单地在这个世界行走,寂寞,无言,作为幸福人的陪衬者而苟活。

  我真希望天上掉个馅饼,如果正好砸到我的头上,第一件事,我就是走到陶迈的办公室,对他说:老陶,我明天不来上班了。

  他对我这样的态度一定会勃然大怒,厉声说:你敢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我说:怎么啦?哪条法律规定不能叫你老陶?你姓陶,五十多岁了,不叫老陶难道还是小陶?好,我懒得跟你啰嗦,办公室桌上嘛,还有三个文件,两份调查报告,一个你的讲话材料,请你另请高明。我拜拜了。

  那个时候,我估计他认为我喝高了,会说:你没有权力和我这样说话。你……你你你你……给我滚出去。

  我说:愿意滚的自己滚,我走了。

  那不翻了天?

  对,天是翻不了的。

  天是太阳,地球不过是一颗行星。

  我清醒着呢。

  经过一段痛苦的思考,我觉得暂时谁也无法帮上我的忙。一个公务员,如果你觉得自己没有政治前途,本身就是一种悲哀。如果大家都知道你没有政治前途,你就是悲哀的N次方,约等于判了无期徒刑。在渺无希望的日子里,我又重拾起彩票。

  毕竟,它还在隐约中给我带来一点幻想,比如在原始森林里迷了路,沿着小溪走,也许能走出森林,因为河流总是流向大海,尽管不一定能走出,但毕竟是个方向。

  我开始又骑着破车往城东走。

  仍然不中。

  我仍然打。

  我越来越失去理智,像赌徒一样,从几元开始,直到十几元到上百元。我把面扩大点,网撒宽点,注下多点,看中不中。一连好几天,我把这个月的工资差不多打光了,还是竹篮打水。

  我要疯了。这天下午,一下班,我就骑着车往城东赶。到了彩店门口,我没有进去。把单车支好后,一个人蹲在雁水河边的堤岸上抽烟,一支一支地抽。手伸在裤袋里,捏着那二百元,这是最后一点工资了。我捏得铁紧,生怕它飞了似的,满手心是汗,我决定把它们全部压上去。万一中了,我操,我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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