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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电视上播放一套旧片,叫金玉盟,杏友已看过多次,听对白便知剧情,十分老套温馨动人,男女主角都是不用工作的浪荡子。专心恋爱,直至天老地荒。

  工作是感情生活大敌,一想到明朝还要老板或客户开会。还有什么意图跳舞至天明。

  她换一个电视台。

  忽然听得有女声唱:“直至河水逆流而上,直至年轻世界不再梦想,百至彼时我仍然爱慕你,你是我存活的理由,我所拥有都愿奉献……”

  杏友猷半晌,按熄电视。

  这时,她发觉室内有人。

  虽然看不见,可是感觉得到。

  她抬起头,“谁?”

  那人动了一动,没有回答。

  “阿利,是你吗?”

  那人没有回答,不,不是阿利。

  “到底是谁?”

  杏友十分警惕,她取过警钟想按下去。

  那人终于说话了,“杏友,是我。”

  杏友震惊。

  隔了悠长岁月,隔着那么多眼泪,她仍然认得这把声音。

  9

  她侧着耳朵不语。

  对方也知道她立刻认出了他。

  “没征求你的同意就来了。”

  杏友发猷,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元立说你看不见,我倒是有点心急,后来同医生谈过,知道你很快会康复。”

  这一点不错是周星群。

  杏友不知盼望过多少吹可以再次听到他的声音,经过千万次失望,已经放弃,没想到今日声音又再出现。

  并不是她疑心生暗魅,他真的就坐在她身边。

  “元立同你长得很像,可惜这次你看不见他。”

  杏友忽然想说:不要紧,我本来就是个有眼无珠的睁眼瞎子。

  可是话没说出口,多年委屈,岂是一两句讽刺语可以讨回公道。

  杏友本有一万个一千个问题想问周君,可是事到如今,知道答案,也于是无补,索性把疑团沉归海底。

  她不发一言,眼前一片黑暗,便她心如止水。

  周星祥的语气似当中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好象他与杏友话别,回家,就昏睡到今日才醒来,一切与他无关,他担不上任何关系,不负任何责任。

  太可怕了,天下竟有这样的人。

  “我一直都很挂念你,但家母告诉我,你愿意分手,换取一笔生活及教育费用。”

  是这样一回事吗?好象是,庄杏友已经记不清楚。

  “我与庆芳的婚姻并不愉快,她从来不了解我,一年倒有六个月住在娘家,二人关系名存实亡。”

  杏友忽然有点累,她躺回枕头上。

  “你不想说话?”

  杏友没有回答。

  “你仍在气头上?”

  杏友大惑不解,这人到底是谁,站在她面前不住攀谈。

  这个人完全没有血肉,亦无感情,他根本从未试过有一天活在真实的世界里。

  她当年错爱了他。

  杏友心底无比荒凉,更加不发一言。

  这时周星祥起了疑心,“杏友,你可听得见?”

  杏友动也不动。

  同事们的花篮一只只送上来,杏友喜悦地轻轻抚摸花瓣。

  终于周星祥说:“我告辞了。”

  他轻轻离去。

  杏友起床,走到他刚才的位置,坐在安乐椅上,座垫还有点暖,证明周星群的确来过。

  不过已经不要紧,她挣扎多年,终于学会没有他也存活下来,一切欺骗成为她不得不接受的锻炼。

  看护进来,“喂,有礼物给你呢,想不想看?”

  杏友没好气,“可以拆纱布了吗,为什么不早些做?”

  “庄小姐,你不像是对护理人员发脾气的人。”

  “为什么不像,我没血性?”

  看护笑嘻嘻,“成功人士应比普通人豁达明理。”

  杏友答:“我不知多失败。”

  看护请酱生过来,二人异口同声说:“让我们分享你这种失败。”

  万幸杏友的视线清晰如昔。

  她唤安妮来接她出去,一边收拾杂物。

  一只考究的丝绒盒子就在茶几上。

  一定是周星祥带来的,他在家顺手牵羊,随便把哪位女眷的头面首饰取来送人。

  杏友打开盒子一看,只见是两把精致的琳琐插梳,梳子上镶着银制二十年代新艺术图案,盒子里边有制造商名字:莱俪。

  杏友盖上盒子,并没有感慨万千,这是周星祥千年不变的伎俩,她现在完完全全明白了。

  有人进来。

  “看不看得见有几只手指?”

  阿利伸出手掌在杏左面前乱晃。

  杏友笑说:“十二只。”

  “安妮走不开,我来接你回家。”

  “劳驾你了。”

  阿利忽然转过头来,狰狞地说:“我应该一早占有你。”

  杏友哈哈大笑,“谢谢你的恭维。”

  “我们算不算和平分手?”

  “当然,对你的慷慨大方疏爽,我感恩不尽。”

  杏友又会得开口说话了,与阿利对谈,毫无顾忌困难。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仍然是少女,白衬衫,大蓬裙,自学校返家,才打开门,迎面碰见周星祥。

  她惊喜交集的说:“星祥,我一百找你,原来你却在家里等我。”

  周星祥笑嘻嘻,“你是庄小姐?”

  “星祥,别开玩笑,元立正哭泣,还不快去哄他。”

  梦到这裹醒了,杏友出了一身油腻的冷汗,无论如何无法安睡,只得起身淋浴。

  身型比从前扎壮得多,再也穿不下四号衣,连鞋子都改穿七码,再不加以控制,就会变女泰山。

  天亮,她回到门市店,帮安妮点存货,共罗夫取制成品的时候,经过冒白烟的街道,看到卖甜圈饼小贩,却又忍不住买两只往嘴裹塞,唇上沾满白糖粉。

  看,这就是几乎名满天下的时装设计师,不事事亲力亲为,如何担当得起盛名。

  庄杏友的故事说到这里,忽然中断。

  我如常到她那实施简约主义的家去,充满期待,预备把故事写下去,管家却告诉我,庄小姐进了医院。

  “什么?”

  “庄小姐这次回来,就是为着诊治,她没同你说?”

  完全没有。

  我立刻逼管家把院址告诉我。

  管家微笑,“你明早来吧,第二天清早地出院。”

  那一日我志忑不安,碰巧日本人问候,我问山口这样诉苦:“至亲患病。情况严重,担心得寝食难安。”

  山口问:“是什么人?”

  “姑母。”

  “因为你像她?”

  “你怎么知道?”

  “许多侄女都似姑妈。”

  “没想到日本人渐惭也聪明起来。”

  “几时亲身来考察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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