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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我的体力大不如前,这样下去,就快要与他们同化。

  老方把我当小孩子一样地照顾,他要回工厂一行,临走时千叮万嘱。我躺在床上假寐,渐渐心静人梦。

  爱绿,爱绿,又听见有人叫我。

  我的名字不叫爱绿。

  爱绿玲,爱绿玲。

  我睁大眼睛。这是谁,谁在叫谁?

  室内一片寂静,除却我,没有人,我突然跳起来,我,是叫我:a60、a600333,被我听作爱绿玲,来到他们的世界才数日,已循他们的习惯,险些儿忘记自己的号码。

  但谁在叫我?

  这里没有人知道我的号码,这里的人还不流行用号码,我捧起头。

  声音象自我脑中发出,怎么会这样,我弄不懂。

  再欲仔细听,声音已经消失。我苦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得太多,心神已乱。

  他们的食物我吃不惯,只有拼命喝水。屋内所有设施,只有淋浴一项颇为有趣,不妨多做。

  居然盼望老方回来。

  他没有令我久等,匆匆赶回,我高兴的迎出。

  他说我显著的瘦了。又带回许多食物让我挑选品尝。

  有一种叫金宝的罐装糊状食物,很配胃口,吃下颇多,老方看着我,很是欢欣。

  可以相信他对我好是真的。

  已经没那么提心吊胆,不再怕他会害我。

  明天,明天还是得去找母亲。

  是夜我坐在方宅的露台上乘凉,天空中月如钩,鼻端嗅到盐花香,海浪打上来,又退回去,沙沙响,他们的世界是喧哗的、肉欲的,充满神秘,风吹得我昏昏欲睡,各种白色的花张牙舞爪的盛开,各有各的香,香,香进心脾,钻进体内,融合在一起。要快点走,再不走逃不及,永生永世困身在此。

  这里也没有什么不好,一样有我母亲,还有,还有我的外婆,而老方又对我这么体贴。在他们这个年代,女人尚可倚赖男性为生,不必辛劳工作,真如天方夜谭:坐在家中,有人供养。

  一不高兴,还可以闹意气,还可以哭,当然,也只限于幸运的女性,外婆一早为丈夫遗弃,是另外一个故事……

  老方在我身后出现:“你在想什么?”

  “什么都想。”我说。

  “你看上去这么伤感,有时真不敢注视你,怕忍不住会同你一样悲哀。”他蹲在我身边。

  老方真会说话,很平常的一件事,经他绘述,就活转来,听得人舒服熨贴,明明心有重压,也似获得超脱,可以喘气。

  “去睡吧,明日又是另外一天。”

  在这里,不但睡得多,而且睡得死,整夜不必转身,天亮醒来,往往膀子压得酸软,面孔上一道道红印,把被褥的皱摺全印上,好些时候不散。

  不但是床上,房中累累赘赘全是杂物,都是尘埃好去处,方宅雇着一个人,每日做好几个钟头,把所有的东西逐样拭拂,这样的浪费人力物力还有时间,与情理不合。

  但是我喜欢看这个工人悠闲地从一个角落摸至另一个角落,熟捻地爱惜地取起每个镜架或盒子,小心翼翼地侍候,又轻轻放下,这项工作似乎给她带来快感,她口边哼着小曲,调子扭扭捏捏,出其不意会转高降低、非常狐惑,但也有特殊风味,我看得呆掉。

  他们生活无聊,毫无疑问,不过充满情趣,随心所欲,不经意、奢侈。

  第二日,老方接我到华英小学门口。

  幼儿班的孩子们在十一点半下课,别问我这些刚学会走路、勉强能表达语言的幼童们每日学些什么,我不会知道。

  我逐个找。

  低声地问:“邓爱梅,邓爱梅在吗,请问谁是邓爱梅?”

  他们一个个走过,我心抽紧,握牢拳头。

  “请问邓爱梅……”我楔而不舍。

  一个小女孩子站在我面前,一只手指搁嘴旁,疑惑的用大眼睛看着我。

  邓爱梅!

  不用审了,这便是邓爱梅,不要说我知道,连方中信都毫无疑问的趋向前来:“是她了,是这个孩子。”为什么?因为她长得与我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碰巧她也是短头发,也皱眉头,也不相信陌生人。

  我的心剧跳,唉,能够维持清醒真不是容易的事,换了别人,看到自己的母亲才五岁大,说不定就昏死在地。

  我吞一口涎沫,蹲下来,“你……妈妈……”

  “小朋友,”方中信救我,“她是小朋友。”

  “是,小朋友,你是邓爱梅小朋友吧?”

  小女孩点点头,但退后三步,对我们非常有戒心。

  我实在忍不住,泪流满腮,要上去搂抱她。

  这实在是非常不智的行为,小孩怕了,她确是一个小孩,才五岁上下,她挣扎着躲开。

  “不要紧,”我便咽的说:“过来,请过来。”

  方中信自口袋中掏出糖果,刚要递过去,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吆喝。

  “喂,你们是谁?”

  老方吓得一震,巧克力掉在地上。

  我转过头去,看到一个少妇,怒气冲冲朝我们奔来。

  邓爱梅马上扑到她怀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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