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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我们走到二楼转角,突见人影一闪,老李本能地用身体挡住我,只见梯间扑下的是一个女孩子,长头发,穿最流行的网孔装,一双尖头高跟鞋足有九公分高,走这么崎岖的楼梯也不怕摔死。她嚼着口香糖,看见我们,停下脚步,好奇地观望。

  这时我的眼睛渐渐习惯黑暗的光线,只觉得她长得十分标致,才一瞬间,她已经冲下楼梯,一路发出拍拍的脚步声,显然这条楼梯难不倒她,看样子人生的道路也难不倒她。

  我苦笑地跟老李说:“没想到这里是美人窝。”

  老李忍不住加上一句,“为什么一般千金小姐都长得似一团番薯?”

  我补一记:“上帝是公平的。”

  梯间散漫着一阵恶臭。老李趋向门前,用手拉一拉门铃。那是一条铁线,通往木门里的一支铜铃,清脆地响了两下。

  我好奇到极点,也诧异到极点。怎么可能还有人住在这种地方?

  老李象是看出我的心事,他并没有看我,只见喃喃地说:“是的,是社会的错。”

  我并没有笑出来,我们站了很久,才听见脚步声前来开门。木门上的一个小方格被打开来,才张望一下,大门就开了,我看到福利署的姜姑娘。

  “陈太太。”

  “姜姑娘?”我有意外的喜悦,象是他乡逢故知一般。

  相信对方也有同感,马上问,“陈太太怎么也来了?”

  “我找王银女的家长,同他们有重要的事商量。”

  姜姑娘今日一身白衣,清爽的圆面孔,坚毅的神情,站在污秽的背景前,就象一位天使般。

  “姜姑娘,你一定要帮我的忙。”我踏前一步。

  “这是我的职业。”她微笑,“既然来了,大家进来吧。”她掩上门,显然是这里的熟客。

  “姜姑娘已经来过多次了吧。”老李问。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这两年来我抽空就来。”

  “开头是她们向你求助的吗?”我说。

  姜姑娘答:“曾经一度,银女踪过两个月,惹出很大的麻烦。现在她又不见了,她母亲担心得很。”

  我与老李面面相觑,这样的母亲还会担心女儿的下落?难以置信。

  不过看样子,姜姑娘倒是相信的。

  我们看清楚这层旧楼内院的间隔,一条狭窄的过路巷,刚容一个人走路,一边便是用木板隔出来的房间,郁热的空气根本不流通,不知谁燃着线香,奇异的味道带我们走入佛经的国度,并不难闻,唤醒我们的是无线电中的粤曲,柔糜地钻进耳朵,再也不愿出来,诉说一个女人,长久独居,等待她夫郎回来的故事,是王宝钏吗?我不能十分肯定,但她仿佛在要求我们打开心门给她进来。

  “——陈太太,陈太太。”是老李叫我。

  我回过神来。

  “陈太太,”姜姑娘说:“我不怪你,真不是你所熟悉的世界。”

  “她在哪里?”我问:“我是指王银女的母亲。”

  “在那边一间房,请跟我来。”

  我的脚步有点飘浮,跟着姜姑娘走过去,不知哪间房里的婴儿哭泣起来,良久,没有人过去哄他。

  我想象中,银女的母亲应是一个贱肉横生的中年女人,淫欲过度,长着一双吊梢眼,叉起腰,很尖声音骂人,口沫横飞,……

  我来这里干什么呢,我怎么敢告诉她,银女在我那里?我真的胡涂,这么大的担子,这么重的责任。

  “陈太太。”又是老李在叫我。

  姜姑娘撩起一张花布帘,“这里”。她扬声,“九姑,有人来看你呢。”

  房间里亦没有亮灯。一个穿深色唐装短服的女人背我们而坐,除了简单的一张木床,就是那张铁皮桌子。

  “谁呀,姜姑娘。”那女人缓缓转过来。

  我与老李跟她一照面,两人登时忍不住后退一步。

  若是看到妖怪,或是扭曲奇特的丑面孔,都不会吃惊心跳。

  但是我们此刻所面对的一张脸,却如图画中对牢白海棠吟诗的美女。

  我张大了嘴,老李也把眼睛瞪得似铜铃。

  在这么腌脏污秽的泥淖里,我们看到了真正的白莲花。

  她年纪是这么轻!顶多只是三十二三岁,眉梢眼角充满沧桑,无奈绝望悲伤,但却丝毫不损她的美丽:标准的鹅蛋脸、悬胆鼻、小嘴巴、蓬头垢面,掩不住的憔悴,但仍不折不扣的是一个美女。

  银女并没有得乃母真传,她只有母亲十分之一。

  我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只听得她以犹疑的声音问:“姜姑娘,这两位……”

  “他们可能知道银女的下落。”姜姑娘乖巧地说。

  “呵,”她动容地站起来,“两位请坐。”

  但四周并没有可以坐的地方。

  姜姑娘暗示我坐在床边。

  我坐下才发觉床上躺着两个熟睡的孩子,一式一样的面孔,闭着的眼睛带极长的洋娃娃般睫毛,五官的轮廓极象她们的母亲,才四五岁就已经是美人胚子。

  一个惊奇紧跟着另一个惊奇,使我成为哑巴。

  银女的母亲紧张而悲哀地问:“她在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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