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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晓敏!晓敏。”一把嘶哑的坚音,背景杂声之多,犹如千军万马压境,

  “胡小平,可是你?”晓敏混身寒毛竖起,大声直叫。

  “我的天,晓敏,我的天,晓敏,来不及了,坦克车!我从来没有见过这幺多的坦克车,毋忘我,晓敏,毋忘我。”

  “胡小平,回答我,你在哪里!”

  晓敏紧紧抓住电话筒,指节发痛,她先是听到阵阵呼喝,然后是仆的一声,重物堕地,电话线随即割断,只余连绵不断的嘟嘟嘟。

  晓敏走了真魂.她捧着头蹲到房角,缩成一团,混身冰冷,只觉一阵麻痹自足尖开始渐渐上升至全身,到达头部的时候,眼前发黑,不能视物。

  她蜷缩成一团的身体倒在地上。

  不知道过多久,晓敏才渐渐恢复知觉,一边身子已压得麻木,她挣扎着起来,第一次体会到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滋味。

  她失去主宰,茫然坐下,不知道要做些什幺,她甚至没想到要找人倾诉适才那可怕的经历。

  她试图再与胡小平联络,一直到天亮,音讯全无。

  晓敏不觉得票,也不觉得混。

  忽然像是听到房内有笑声传出来.“晓敏,咖啡在哪里?”

  她霍地站起来,“在这里,我在这里!”

  她扑进房去,哪里有人。

  电话铃又响.晓敏又仆出来,是晓阳歇斯底里的声音:“快,快看新闻。”

  晓阳像是要赶着去通知别人,啪一声挂掉线。

  晓敏呆木的视线落在荧幕上,只见黑暗中火光融融、人潮像蚂蚁似朝四处散开。

  晓敏张着咀困惑地看着这一幕发生,她的生活经验、学识、智能、以及思考能力都不足以分析这件事情,她整个似被掏牢,无法整理情绪。

  遥远地,不相干地,她同自己说:呵,为什幺人类的血液会是鲜红色,倘若是白色,或是黑色,岂不是没有那幺触目。

  过了很久,新闻片段已经结束,晓敏忽然听见自己牙齿互相扣撞,发出有节奏的响声。

  晓敏努力合拢咀巴,然后发觉膝头也开始抖起来。

  她惊恐莫名,又慌忙按住膝头.一连串滑稽的大动作、都无法控制自己的肌肉。

  晓敏绝望地放弃。

  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有人敲门,有人在门外说:“晓敏我是郭剑波,快开门!”

  晓敏这才记起来,她有个朋友叫郭剑波.怔怔地启门、有人过来把她拉到怀中抱住。

  有人说,“没有事,没有事,哭出来好了,他们已经尽力在寻找胡小平的下落。”

  晓敏定睛一看.抱住她的原来是范里,范里双目肿如核桃,尚不住沁出泪水,倒过来安慰朋友,也许,就是因为这样的一个紧急任务在身,范里才没有垮下来。

  晓敏只能说出“范里”两个字,眼皮、脸肉、咀角,都不由自主簌簌颤抖。

  郭剑波连忙绞出热毛巾敷在晓敏脸上,把她扶到沙发躺下,喂她吃药。

  郭剑波说,“晓敏若休克,马上送她到医院。”

  他随即发觉新婚妻子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范里双目紧闭、泪如雨下。

  郭剑波无言.把头顶在墙壁上。

  接着数天,顾晓阳把女儿也带来与他们商讨问题,往往谈到天黑,只叫小阳出去买点心充饥。

  此刻,憔悴苦恼的晓敏反而沉着的说:“我想回香港等胡小平的消息。”

  她姐姐反对,“我不赞成,母亲后天到,你忍心叫她失望吗?”

  范里不语,她一直自卑地认为已经离弃父母兄弟,再无资格发言,劝人也离弃亲友。

  晓敏说:“胡伯母也许需要我。”

  晓阳瞪起一双丹凤眼,“你亲娘更需要你。”

  “自私!”

  “每个人都自私地搞好自己,搞好家,自然国泰民安。自顾不暇,一天到晚挂住去搞别人,是正确道路吗?”晓阳的声音早就嘶哑。

  这几天屋里堆满药,医喉咙的、医眼睛发炎的、宁神的、治胃抽筋的,摆了一桌。

  晓阳问妹妹;“华侨就不能办大事,中山先生是什幺身分?总督与两局议员都已经出面,胡小平躲得过就是躲得过,”

  小阳买了热辣珠的匹萨饼回来。

  本来阿姨一人可以吃一个,吃完才吐舌头说如此好胃口实在可耻,此刻她只咬一口,咀嚼半晌,还吞不下去,急急吐出来。

  小阳也实在不想吃。

  刚才卖匹萨的是一个印度人,货银两兑的时候忽然对小女孩说“太惨了。”

  小阳一言不发,转头回家。

  她约莫知道发生下什幺大事,那样爱美的母亲,居然好几天没有换衣服,天气渐热,仍穿簿呢套装,平日叼唠专横,此刻句句道理。

  阿姨同她说.“小阳,人人老了十年,你也没有例外。”大概是正确的。

  他们守在电视前面看新闻,自清晨至夜深,天天是头条、加上特别报告、似百看不厌。

  整条片打东街,好似没有别的话题,小阳一早八点被派到附近杂货店去轮中文报、要预订,不然就卖光,下午六七点又去问;“有号外吗,有号外吗。”

  杂货店小伙计看着横排的号外两字、读成外号,“外号一样四角。”

  小阳更正:“是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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