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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晓敏肯定范里认识那人。

  “我要回家了,你呢?”

  范里说;“你要是有空,可愿到舍下小坐?”

  晓敏很高兴,范里终于肯向她透露消息,但是晓敏仍然不想勉强,拍拍范里的手,“改天,改天我们互相参观对方的寓所。”

  范里点点头。

  晓敏在公路车总站放下范里,看看她走开,范里要真是个杂志编辑兼撰稿人,那么,她可以说是最美丽的文艺工作者之一。

  过两日,晓阳的电话一早把妹妹叫醒,“报上那篇大火药味道十足的读者投书是你的杰作吧。”

  晓敏连忙摊开报纸,呵小平同志的文章注销来了。

  “怨怨相报何时了,”晓阳说:“这句话你听过没有。”

  晓敏不出声。

  “这下子恐怕会真的开仗了,本来不过是小省报争取销路,哗众取宠,现在你看,免费得到高水平不计稿酬的好文章作宣传,声势浩大,他们还肯罢休?”

  晓阳一向有脑筋,她的分析再正确没有。

  “小不忍则大乱,那个却尔斯郭臣至多写三五天就会收档!给你撩,好了、人家大概要开研讨会加倍渲染。”

  这完全是真的,但是“姐姐,我们忍气吞声已经一百年。”

  “岂止一百年,”晓阳说:“要算起来,起码三千年,这是我们的民族特性.但我们也藉此生存下来,尤其是香港人,争财不争气,现在我们同政府直接交易。政府才是六房东,这些前任租客发牢骚,理他作甚。”

  “气已经受到眼珠子,我不能再忍。”

  “好,也好,总得有人学秋瑾,”晓阳说:“但我仍然坚持我的方法是对的:中西永远不能合璧,能够互相利用、荀且偷生已经上上大吉,你要与他们做朋友,讲道理,生闲气,你尽管去,今日我有大客自台北来,做成这笔生意,说不定可以退休,再见。”

  晓敏起床。

  第一件事是讪笑着掀开窗帘看看楼下是否有三K党聚集。

  姐姐的态度是老华侨本色:但求生存,不求了解,任误会越结越深,一则英语不好,无从表达,二则根本不理会红颜线头发的异邦人怎么想!

  晓敏是矛盾的,刹那把洋人当朋友,刹那又吵将起来,反而不及晓阳不闻不问无功无过的态度省力。

  大厦顶褛有三个豪华复式单位,业主全是港人,年间大抵只在夏季最热的两个月来住上一阵子,其余时候,拍上门,回香港去也,是以游泳池永远空荡荡无人用。

  惹人妒忌?当然。

  晓敏吁出一口气。

  她本来想与洋人打成一片,结果当洋人恼怒批评不合作的华人的时候,她又头一个生气,来护着平日谈不拢的华人,干革命就是这点痛苦。

  晓敏把车子开到郭牛家去。

  老人在后园苹果树下哂太阳。

  抬眼看去,花已落尽,一树累累青色豆大的果实,晓敏也还是第次看到苹果生长的可爱实况,心情略略松弛。

  她轻轻坐在老人身旁。

  老人拍拍她的手背。

  晓敏忍不住诉苦:“我想家,我想回家。”

  老人微微笑。

  “比起您的苦难您的经历,我的不算一回事,但我也切实感到痛苦,请你给我力量,让我接棒。”

  晓敏握住老人的手。

  九十岁称耄耋,一百岁称期颐,一百一十五岁的老人.应该吸收了天地智能精华,破此限者极为罕见,晓敏坐往他身边,内心非常祥和。

  老人终于开口了:“新环境,总要设法适应。”

  晓敏说:“我怕我跟不上这个游戏。”

  老人笑。

  晓敏记得他说过,十二岁的郭牛在洗衣场工作、蒸气弥漫,脏衣服泡在热皂水中,用木棍大力搅动,逐件搓洗过清,个子小小的他一天做足十多廿个钟头,晚间睡在衣包侧跟,只有他会讲两句英语,遇到洋人来调查卫生时况,他还要扮代表,双手熨得通红溃烂,人累得如行尸走肉,站着也会睡着,铁路建成通车,报道一字不提华工,洗衣场结束,郭牛失业,改学烹饪,到育康为掘金的狂人办膳食。

  统统靠一双肉手,熨得泡得浸得破得畸型,这是一双工具手,晓敏敬爱这双手。

  她把它们摊开来,看到损坏的指甲,累累疤痕,屈曲的关节,会得落泪。

  房东梁太太过来,“顾小姐,喝杯茶。”

  晓敏这才笑起来:“谢谢你。”

  梁太太说:“本来这样亮丽的阳光正好晒哂衣裳,晾过两次,邻居抗议呢,说是没礼貌,这一带并不富有,一样讲面子,只得入乡随俗,想不开,又以为外国人欺侮我们。”

  晓敏暖缓低下头来,又问:“可有洋人骚扰你们?”

  “我们不骚扰洋人已经很好丁。”梁太太笑。

  “此话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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