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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当然,这条路也是我自己选择的,很多独身人也还不是过得很好。”

  “落叶归根,一切不能看表面,五纲伦常是无法改变的,有家庭便一定要有孩子,你是个聪明人,你睁大眼睛看清楚,还不是最平凡最正常的人最有福气。”

  叮噹无奈地抬一抬眉毛,“所以我逼着你结婚。”

  “能够结婚是好的,别想太多。”

  叮噹笑,“大雄,你最大的优点是麻木不仁。”

  麻木不见得,木已成舟,多想无益。

  当日下午我独自到会所去喝酒,醒一醒脑。

  钢琴手正在奏一曲怨曲,如泣如诉,雨水落在磨沙玻璃窗上,别有一番情调,不知怎地,我觉得寂寞。

  人们到底为什么结婚呢?怕年老无依,故此找个伴?但这个伴必须要在年轻的时候预先订下,故此在有可能性的几年中挑了又挑,直至肯定不会有比这位更好的了,立刻抓住……非常难玩的游戏。

  我把啤酒杯子转动。

  抬起眼,看到有中年人向我打招呼。

  我心一动。是周恩造医生,他也是一个人。

  我拿着杯子过去,“周医生,我是关大雄。”

  “我知道,你回来了?”他拉开椅子让我坐。

  我想问他关于香雪海的近况,良久不知如何开口。

  他是一个有风度的人,静静地等我开口。

  我只得说:“雨真大。”

  “是,今年雨水是比往年多一点。”他温和地答我。

  我又静下来,看着面前的啤酒。明天就做新郎了,但心情却如此忧郁。

  “真可惜。”周医生说。

  我以为他说的是我与香雪海,面孔登时涨红,“是的。”我喃喃地说。

  “我的心情跟你一般沉重。”周医生说。

  我无可奈何地低下头。啤酒已经漏气微温,再也不想喝它,我叹口气。

  “她并没有几个朋友,一直很重视你,你应该去陪伴她。”

  我懊恼地说:“我不方便那么做。”

  “是因为工作么?”周医生像是有若干不悦,“抑或是私事?”

  我低下头。

  “你明明知道她活不过这个秋天,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呢?”

  我的心被抽离,“秋天?这个秋天?”

  周医生看我一眼,语气较为松弛,“对,我忘了你还不知道,在瑞士的会诊,已经断定她的命运,过不了这个秋天。”

  ——就是这个秋天?

  我心迷茫,身体像是被搁置在一间隔音室里,一刹那除了自己的脉搏,什么也听不见。

  一小块一小块的蛛丝马迹,像是拼图游戏似的逐角拼拢,我开始比较有一幅完整的画面。

  “……说也奇怪,在短短一年间,我竟遇到两个骨癌病人,一个是明星孙雅芝的母亲,另一个是她。”

  周医生的声音非常低沉,但是不会比我的心更低沉。

  “她第一次来看我,比那位孙太太还先……一般的不治之症,到末期骨骼时常无故折断……”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喃喃地问:“秋天?就是这个秋天?”

  “是的。由我告诉你,你应当相信。”

  “我去陪她,马上去。”我说,“她在什么地方?”

  “她回来了!”周医生扬起一道眉,“你竟不知道?”

  “住在老房子?”我双眼充满泪水。

  “我才由她处出来。”

  “我立刻去。”我站起来。

  “关先生!”

  我转过头。

  “你要尽量放松,态度自然一点,陪她度过最后的日子。”

  我点点头。

  “谢谢你。”

  “谢我?周医生?”

  “真可惜,”他说,“这么年轻,这么富有,我是她的医生,当然希望她得到最后的快乐,她渴望见你。”

  注定的,一切都是注定的。

  我飞车前往郊外去找香雪海。不能再迟疑,时间已经不够了。

  我这个愚蠢的人,应该早料到她与常人有异的原因。

  我到的时候,先收拾一下破碎的心,清一清喉咙,然后伸手按铃。

  佣人看到我的面孔先是讶异,然后是惊喜,我先嚷起来,“快开门,随即派人去取我的衣物,我不走了。”我把锁匙掏出来扔给佣人,“快,去呀。”

  我大步踏进屋内。两个白衣护士迎出来问:“谁?谁那么吵?”

  我心绞痛,“香雪海!”我大声叫,“香雪海!”

  “谁?”

  书房门推开,香探头出来。

  我先安了心,她还不必卧床,真算是天大的喜讯。

  “我。”我迎上去,“我回来了。”

  “大雄!”她张大了那双令我念念不忘的眼睛,“大雄,你怎么来了。”

  我把她紧紧拥在怀内。

  我可以感觉到她柔软的身体内的生命正渐渐离我而去。我鼻子发酸,说不出话,硬生生忍住眼泪往肚里吞,我把脸埋在她秀发内,心里问了一千一万次,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早说?

  “大雄,你不是明天要结婚了?”她问。

  “谁说的?”我反问。

  “城里每个人都知道。”她说,“怎么?又起了波折?”

  “挪后了。”我流利地撒着谎,“也许我永远不会结婚。”

  “小小意气,别把事闹大。”香雪海有点责怪的意思,“别太儿戏。”

  “其实我已经想开了,”我说,“我跟她性格都太强,并不适宜在这个时间安顿下来,分开对大家都有好处。”

  “真的想清楚了?”香雪海的口气带些嘲弄与不置信。

  我佯作愠怒,“你不欢迎我?”

  她说:“如果你主意已定,我当然欢迎你。”声音是非常温柔的。

  我已经想定了,我决定在她这里,度过最后的几个月。

  香雪海说:“我无法做任何人的替身。”

  我知道,她已经说过多次。她什么都不在乎。一个人,当她知道生命会随时离她而去,自然变得潇洒,不再计较。

  我这次来,跟以前完全不同,这次是全心全意的。

  “来,”我说,“告诉我,关于你自己的一切。”

  “你不都已经知道了?”

  “还不够。”我说,“让我知道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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