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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呵。”

  我很震惊,叮噹以前跟我说话从来不是这样的,现在她仿佛什么都不想说,只是“呵”、“是”、“不”、“是吗”、“好”、“知道”。太可怕了。

  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还说结婚呢,许多人离婚就是为了不再有话可说,我们到底是否应该结婚?我们俩人在电话中维持许久的沉默,终于我说:“睡吧。”

  “好。”就这样挂了电话。

  我索然无味地上床。

  从前她会把全套大卫王的故事告诉我,叮噹的阅读范围杂而且广,什么狗屎垃圾都看个饱,说起故事来,包罗万有,特别古怪动听,而我是她的特级听众,她的职业,本来就是说故事。

  但她现在不再对我说故事了。

  多么讽刺。

  也许以后我只得到书局去买她的书来看故事。

  我感喟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赵三送来飞机票及文件,以及一大堆有关公司事务的录音带,正好,可以在二十小时的航程中聆听。

  趁着上午有空,我独自到城内溜达。

  冬装早已摆出来了,女士们香汗淋漓地试穿着,也不怕中暑或是流鼻血,我挑了件蒙他那的皮大衣,到英国去总得有件厚衣挡住。

  空前的寂寞,我深深地抽烟,少了叮噹叽叽呱呱,关大雄有点魂不守舍。

  以前来到这些店铺,她总能把每件新装滑稽地评置一番,什么“试想高宝树穿这件八号喇叭迷你裙”,或是“沈殿霞最仁慈,她从不穿这些金线阿里巴巴裤”,“不知谁说穿‘史慕京’弄得不好会变任剑辉”……笑得我半死地。

  现在我真是天大的凄凉,专用的说笑人不知怎地沉默下来了。

  飞机票是今夜七时的班机,看样子事情真的很急,也好,离开三五七天,度过尴尬时期,回来时又可享受到叮噹的如珠妙语。

  我乘车到东区书店去找寻叮噹的著作。

  真惭愧,多年来我并没有对她的事业表示关心。在书店内叮噹两字是吃香的,她的书一叠叠地摆在显著的地方,我翻阅——

  书名很别致,像“做殷红梦的人”、“一天的云”、“游学记”、“城市故事”、“西北来的女郎”、“海的迷艳”、“他说今夜没空”……

  我挑了两本,打算在飞机上看,仿佛要在飞机上度过一生的时光似的,什么都要在航程里解决。

  我很后悔,我应早看这些书。

  拿到柜面去付钱,同时有几个女孩手中也拿着叮噹的著作。

  我问收银员:“销路好吗?”

  他答:“很好,都三版了。”

  “哪本最好?”

  “现在读者比较喜欢拣小说看,杂文反而销不掉。”他说,“叮噹的‘蔷蔽’最受欢迎。”

  我很困惑,仍然对这类天才表示怀疑。“凌叮噹?这么滑稽的名字……”

  身边一位女读者立刻驳斥我,“这名字多可爱!”

  我只好付下钞票离开。

  亡羊补牢,未为晚也。我一定要花些心机进入叮噹的世界。

  我握紧拳头,决心要痛改前非。

  开车返家,碰巧交通挤塞,身边有一辆白色的大车,驾车人是一穿黑衣的女郎。

  不知怎地,我心震荡,香雪海!我同自己说,连忙转头注视,不,不是香雪海。那个女郎也很冷很美,但不是香雪海。

  我苦笑。

  将来我的墓志铭上该写:“他虽然娶了白衣女,但却忘不了那只黑蝴蝶。”结果彷徨一生。

  我略为收拾,打电话给叮噹,她的录音机说:“……请在叮一声之后留话,我会尽快给你回话。”我立刻挂上话筒,什么都不想说。

  我自己一人拎只小箱子乘计程车到飞机场,就在那里吃了客三文治,然后进入候机室。

  我很快地看完叮噹的两本书,深深震惊。

  叮噹的人,跟她的书完全是两回事。

  可怕可怕,她的书非常悲观,非常灰色,偶然有一道彩虹出现,也是昙花一现,大半都描述都市人感情的淡漠,人与人之间的虚伪,生命的寂寞,各种各类的失望,对白有时很俏皮,但太过苦中作乐,完全笑不出来。

  我非常震动,从来没想到叮噹的人生观竟是这样的。

  她的小说虽无文学价值,但有特色,值得一观,算是难得,人生有什么值得写的?大部分人都活得这么匆忙,为了糊口,失却志气理想……但是她还是写了这么多本书,喜怒哀乐。

  我合上书,飞机飞过新德里的上空。

  到达希特鲁机场的时候,非常疲倦,提着行李出候机室,有洋女打着“关大雄”的旗号在等我,接我往夏蕙。

  香港人这几年的地位真是提高了,外国人一听是香港来的生意人,立刻刮目相看,温哥华的地皮,比华利山的房子,香港人全有份,神秘的东方人,来自遍地黄金的小岛……

  像香雪海,她的钱来自何处何地,没有人知道,恐怕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她父亲是如何起的家,反正钱生钱,一下子双倍三倍四倍,结果怎么样花都花不完,除非她拿着全部财产去赌档押大小。

  接我的洋女一心以为鸿鹄将至,不住向我抛媚眼,我无动于衷。

  心中两个女人已经令我够烦恼,我还有什么心情看风景。

  她说:“我是米兰达。”

  “你好。”

  米兰达在劳斯莱斯中搁起双腿,裙子的高叉展露了她修长的大腿,金色的寒毛茸茸地,她倒是个真的金发女郎,不是染回来的。

  我叹息一声。

  “你以前在什么地方读书?欧洲?美洲?”

  “嗯。”我问非所答。

  “明天仍由我接待你,由我任你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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