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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没有。她是北方人,我外祖父颇有点名气,清朝送出来的第一批留学生,毕业后便对中国瞧不顺眼,设法把一家都搬到欧洲去,结果女儿偏偏给他丢脸,很有点报应的意味。”香雪海笑着说故事。

  “有没有见过外祖父?”

  “没有,但是看过他翻译的几本法文书,写得还过得去,传到我这一代,什么也没剩下。”声音渐渐肃杀。

  我与她停止舞步,坐到长凳上。

  “遗传因子这件事深不可测。”她苦笑。

  “也许你像你父亲。”

  她一震,嘲弄地说:“如果像他,命运也太作弄我,我并没有见过他的面,只在国际金融杂志上看到他的照片,一个外表很平凡的大商家,就此而已。”

  “他没有探访过你?”

  香雪海又继续喝酒。

  “连母亲都很少来,我在一间修道院办的小学内念书,规矩极严,十岁的小女孩就得读拉丁文,初中毕业她才把我领出来,父亲一直没有来探望我们,后来知道那是因母亲的名誉太坏,父亲只肯付她大笔金钱,不愿承认我,怕母亲乘机要挟。”

  我替她不值,“令尊也太小心了。”

  “有钱人呢,”香雪海嘲弄地说,“就是这样小心。”

  她精神越来越好,完全像只夜猫子。

  我听故事听得入了迷,也不去留意时辰。

  “后来又怎么承认你?”我不避嫌疑地追问下去。

  “二十一岁那年,他委托律师来探访我们,律师一看见我,就啧啧称奇,他说我的长相跟我爹一模一样,还需要什么更确凿的证据呢?他知道后,便设法将我送入大学,同时吩咐律师照顾我,生活到了那个时候才有转机。”

  “可是以前他也对你母亲不错。”

  “母亲挥霍无常,小公寓像荷里活电影布景,生活费支票来了,她急急兑现,买了漂亮衣裳穿在身上去打罗宋扑克。”香雪海回忆,“但是她很快活,奇怪,她明明应该很悲哀,但她一直活得很快意。”

  “那多好。”

  “她是一个没心肝的女人。”

  香雪海拔弄着头发,笑了,有特殊的妩媚,女人过了三十才显示的那种风情。

  我嘘出一口气。多谢她把我当作一个朋友,说了这么多。

  “你的身世真的很特别。”

  “不见得非常特别,每个人到了这种年纪,总有一两段值得回味的故事。”

  “我的前半生乏善足陈。”

  “那是因为你幸运。”她说,“没新闻便是好新闻。”

  我看看表,“呀,半夜两点,怎么搞的,我的表出了毛病?才吃一顿饭,跳一支舞而已。”我嚷。

  “要告辞?”

  “不能妨碍你休息。”

  她微笑地送客。

  我临走时说:“你穿黑色,也是因为戴孝的缘故吧?”

  她点点头。

  有时候我们真的把简单的事想得太复杂了。

  回到家门时三点钟,我并不疲倦,有种亢奋。

  与香雪海一席话,仿佛与老朋友叙旧,该说的全部毫无隐瞒地说出来,没有一丝掩饰。

  忽然之间我明白为何与她这么谈得来,原来她丝毫没有不必要的虚伪客套,没有“万分歉意”、“久仰久仰”、“纯属误会”、“切勿见怪”这些。

  一点没有转弯抹角的成分。

  圆滑本应是成年人的美德,不知怎地,她全部不派用场,干脆得一是一,二是二,具有莫大的信心才能如此吧。

  本来叮噹与我也算是口直心快,敢说敢言,但到底我们的直爽是苦心经营的,不比香雪海,简直发自内心,十分诚恳。

  就是这一点,令我改变了以前她给我的恶劣印象。

  我用锁匙开了大门,发觉书房的灯亮着。

  谁?

  叮噹?

  我探头一望,果然是叮噹蜷伏在沙发上,已经憩着,轻轻地扯着鼻鼾。

  我觉得好笑,她怎么老远跑了来?我替她拾起掉在身边的书。

  她被我惊醒,一脸的不快,“什么时候?”

  “三点一刻。”

  “天都快亮了。”她埋怨,“你这顿饭吃得好不过瘾,真该直落,连带吃完早餐才回来。”

  我还没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笑说:“人家没留我。”

  叮噹冷冷地接上去,“人家留你便如何?”

  “咦,你是怎么啦,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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