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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什么亲切感?”我问,“对父亲的婚礼有亲切感?我是个土包子,我办不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如果有胆子叫平儿任花童,你当心点。”

  “好好好,何必这样强硬?”他愤然。

  “你们两个人为什么不可以到外国去结婚?现在正流行,干脆神不知鬼不觉,冒充头一次,将以往的事一笔勾销,假装是撩会的错:当时年幼无知,行差踏错,为什么不呢?”

  “子君,你一张嘴真厉害,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以前,以前我任得你搓圆襟扁。”

  “你也要守守行为,控制一下,连平儿都知道你同洋人散心。”他忽然反攻。

  “那不过是业务上的朋友,你少含血喷人,而且我警告你,不要再把我儿子带进这种漩涡。”

  涓生长长叹口气,他握搔头皮。

  我冷眼看他,要做新郎了,但整个人旧垮垮的,一点新意也无,头发很腻,衣服很花,看得出领带是刻意配衬的,但配得太着痕迹。是他新情人的品味吧。

  涓生在这一两年间忽然胖了,许是业务上轨道,再也没有什么要担心的,每日依挂号次序替病人把脉看喉咙,开出同样的方子,不外是伤风喉咙痛,每位七十元。他为什么不胖?坐在那里收钱,以往寒窗十载全属前尘往事,不值一提。

  我的思想扯到老远。

  每次见他,总是万分不情愿,见到他,又没有什么恩仇,但精神不能集中,而已找不到话题,一旦把真正题目交待完毕,两个人就干坐。

  我忽然发觉史涓生是个非常沉闷的人,比之张允信的诙谐多才,甚至可林钟斯的死缠烂打,涓生都缺乏生气,我们却居然做足十三年夫妻。

  要是他现在才来追求我,我会不会嫁她?

  许是为了生活安定,但做法不一样,永远没有可能百分之一百诚心诚意了。

  他说:“……总之,子君,你要结婚便正式再婚,我也可以省下赡养费。”

  “你那笔赡养费,这些日子来未曾涨过一个仙,你可知物价飞涨?”

  “听说你自己赚得到。”

  “靠一双手,咱们这些手作仔,不提也罢。”每次都是我先提出来,“走吧。”

  “子君,真没想到你变得如此实事求是,每次我出来见你,都要经过一番吵闹争执,但你——”

  “为我吵?”这倒新鲜,“我是被你遗弃的前妻,又不是你新欢,吵什么?”

  “女人。”他又叹一回气。

  俗不可耐,一辈子才认识两个女人,就作其女性问题专家状。

  回到家中,我模拟史涓生叹气,并且说:“女人!”俗不可耐,作呕。

  最恨以有女人为他争风吃醋为荣的男人。

  十三年的夫妻,真奇怪,涓生甚至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男人。为他哭过吵过,现在却烟消云散。

  每次见到史涓生,我都睡得特别好。

  以前唐晶告诉我,她最常做的恶梦,是梦见穿着睡衣进入会议室,整个房间坐的都是铁甲人,说话的腔调完全似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然后就开始用武器攻击她,将她刺至血肉模糊,倒在地下。

  多么可怕的梦,既现实又逼真。

  她还算是有资格的,我可没有那么多机械人要忙着对付。

  张允信不只一次要我去买几件新衣服,“永远那条破皮裤。”

  其实这条破裤曾经一度值四千五,是被时代周刊誉为高级时装建筑师之纪亚法兰可法拉的设计,而且曾经一度是白色的,现在就像我的人,尘满面,鬓如霜。

  我跑到名店去逛了逛,那里的新女售货员不再认得我。

  我坦然地四周游览,觉得再无必要在华服上翻花样,这时有人把我认了出来。

  “史太太!”

  我转头,“咦,姜太太。”

  “好吗?许久不见,史太太,”她拉住我。

  我笑笑,“莫再叫我史太太,我离婚足有两年了。”

  “唉呀,我也离婚了。”她眼睛红红地说。

  我点点头。

  “大家都知道我老公外头有人,就瞒我一个,大家好朋友,也不同我说一声。”她抱怨。

  我改变话题:“看到什么合适的衣服没有?”

  “有钱有什么用?抓不住他的人,”姜太太使劲说下去,“你家史医生——”

  “我过去那边看看,”我连忙推开她抓住我的手臂,急急走到毛衣柜去挑选。

  姜太太没有跟上来,我临走向她点点头。

  她的赡养费数目必然比我精彩,她尚有资格逛名店。我双手空空离开,不想再接触到以前生活的角落。

  可林钟斯在史涓生结婚那一日指着西报上的启事跟我说:“瞧,你前夫结婚了。”

  我实在忍不住,“为什么你们什么都知道?到底是谁在做包打听?为何你们对别人的私事这样有兴趣,为啥拿着杯啤酒就开始东家长西家短,怎么有人说就有人听?你们到底有没有人格?我的私事关你们什么?又犯着你们什么?为什么?”

  他咧齿而笑,“子君,嗨,每个人都离你而去,你的丈夫,你的情人,你的妹妹——”

  “闭嘴!”我大吼。

  他的一双蓝眼充满笑意,向报上那段启事瞄瞄,同时呶呶嘴。

  “你还知道些什么?”

  “你很寂寞,我打算乘虚而入。”

  “永无可能。”

  “上周出的广告看见没有?喜不喜欢?”

  “谁做的?”

  “布朗那组人。”

  “布朗?”那名字足有三世纪远。

  “他尚为你生我的气呢,我是没吃羊肉一身骚。”

  “你们洋人反正是一身骚。”

  “你还能顽抗至几时呢?”

  “至我崩溃时,”我狠狠说,“找布朗也不找你!”

  “你真厉害。”他吐吐舌头。

  我身边有点款项,趁着烦闷没顶,飞赴温哥华见安儿。

  在长途电话中听到她的欢呼就已经开心。

  她居然来机场接我。

  宽然的笑容,健美的身材,不不,安儿不像我,我从来没有这么活泼过。她出于我,但事实上她胜于我。

  “倦吗?”她关心孜孜地问我。

  我点点头。

  “我替你订好酒店房间。怎么,妈妈,仍然是一个人?”

  我不响,这小女孩,直情把我当作她的平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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