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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庄只得用手托着头干笑。

  陈开友的烦恼已经够多,再加上一子一女忽然都生出奇怪独立的意愿,更令他不胜负荷。

  他同妻子诉苦,“我的肩膀压得断开来。”

  公务工作越来越难做,政府威信大失,民不服官,外国上司又还不明其中道理,办事作风一似旧时,他们这一批总省级人马便不三不四,不上不下地卡在当中,猪八戒照镜子似,两边不是人。

  任何报纸服务版上的小记者一个电话便叫他们疲于奔命四出应付,专栏上批判目多,亲友动辄嘲弄:“公务员最好做,平日阔佬懒理,届时保送英国。”

  陈开友有苦自己知,退休金在哪里还不晓得呢,四十九岁半的他即使拿得到居英权,到了那边,也无以为生。

  他所服务的机构,一早在去年已经酝酿脱主政府架构独立,同事们本来觉得是件好事,这下子总算可以拿一笔服务全转到私营机构继续赚取日薪,但是最近又犹疑起来,又希望保持公务员身分,以期获得居留权。

  明明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却偏偏自相矛盾,不切实际地盼望两全其美。

  陈开友同妻子说过;“你看看好,结果驼子摔跤,两边不到岸。”

  “退休金总没问题吧。”

  “先给你四分一,或三分一,区区不数目到手也不晓得用来干什么她,以后按月付,太平盛世尚可用来续命,现在要换朝代了,你想想,唐朝的帐留给宋朝付,行得通吗,你是赵匡胤,你付不付?”

  季庄不由得再点起一支烟。

  “这些年来,我看你也省得不能再省,你倒底有多少私蓄?”

  季庄打开抽屉,取出外币储蓄户口,放在丈夫手中。

  陈开友看到数目字,相当诧异,“难为你了,可是也无甚作为,用以防身,总好过没有。”

  季庄仍把存折锁好,“港人胃口越来越大,吹牛皮,啦啪打,动辄不把七位数字放在眼内。”

  “这些日子,辛苦了你。”

  季庄说:“何尝不辛苦了你。”

  两夫妻为着生活,为着家庭,为着老小,从来不敢争意气,强出头,总是忍耐忍耐,以大局为重,只要家人温饱,眼泪牙齿和血吞下,在所不计,渐渐背驼了,志短了,最多不过低低叹一口气。

  可是不明就里的年轻人还往往认为中年人窝囊。。

  他们不明白长年累月缄默地苦干需要多大的勇气与毅力。

  最令他们难过的是那些残酷的年轻人包括陈知与陈之,他们的子女。

  第二天傍晚,一家人下班回家,急急围着看新闻,不出所料,那长着灰白卷发的外国人本然表示没有可能允许三百廿五万港人进入英国。

  陈知霍一声站起来,看着他父亲说:“在这种时候,还卑下地为这种政府做奴才,诚属不智。”

  陈开友像是一时没有把那番话消化过来,只是怔怔地瞪着儿子。

  季庄耳畔先是嗡的一声,然后思潮在该刹那不切实际地飞出去,她清晰地回忆起怀着儿子的头三个月,怎么样的呕吐晕眩,为着生活,不得不挣扎上班,彼时福利制度不得完善,他终于在第八个月被解雇,心情恶劣,影响胎气,终于剖腹早产,护士把只得两公斤重的婴儿交在她手中,她冒着万箭攒心之痛颤抖地接过幼婴,急急数地的手指与足趾……

  季庄张大着嘴,如今这婴儿已经成长,他是一个高大俊朗的年轻人,他懂得道理了,他竟然耻笑起父母来。

  季庄的泪水汨汨流下来。

  这孩子如何学走路,如何叫妈妈,如何伏在她膝上咕咕的笑,统统历历在目。

  不,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的亲儿。

  她冲向前去,仰起头,看着陈知。

  只见陈知一脸鄙夷之色,仿佛在说:像我这样的一个大好热血青年,怎么曾投胎到这种父母家中来。

  季庄混身簌簌颤抖。

  其实孙知见母亲神情激动,也已经后悔,只是坚持原则,一时下不了台。

  陈之过去扶着母亲,对哥哥说:“快道歉,快向母亲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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