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亦舒作品集 > 没有月亮的晚上 >  上一页    下一页


  不知为什么,我总不能够把难题直截了当地向周博士提出。

  她也不催我,任由我胡扯,反正按时收费,我不急,她自然缓缓来。

  我把这当吃茶时间,漫无目的,说一会子活,打道回府。

  “还有梦见令堂吗?”

  “有。”

  “她住在本市?”

  “她在八年前去世,享年四十一岁。”

  “噫,什么病?”

  “我不知道,家里完全没有人提到她,真是一项艺术,十二年了,没有人漏过口风,谁也不知她的下落。”

  “她确实已经去世?”

  “这是真的,她是真的死了,亲友那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样是装不出来的。”

  周博士轻笑。

  她当然没听懂。

  我解释:“家母十年前与人私奔,但她并没有找到永恒的快乐,她于两年后郁郁而终。”

  周博士像是不常听到这种故事,耸然动容。

  她是一个镇静文雅的学者,给人一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印象,我对她的反应有点意外。

  也许多年来我把这个不平凡的故事在心中重复太多次,以致一点新鲜感都没有,一旦开口说出来,似家常话。

  “没有人告诉你她患什么病?”

  “谁敢提?”

  “你长得可像令堂?”

  她完全知道该问什么问题。我微笑,“很不幸,十分像。”

  “你父亲对你怎么样?”

  “他憎恨我。”

  “当年你几岁?”周博士说。

  “十四。”我说。

  “童年不好过?”

  “糟透了,”我说,“这仍然不是我上你这儿来的原因,最坏的已经过去。”

  “已经过去?”她凝视我。

  我咧嘴,“啊是,还有那个梦。”

  “你没有去找出前因后果?”

  “没有,没有兴趣。他们老一派的人,事事讲面子,无论什么,都做得不漂亮。”

  “你几岁结的婚?”

  周博士对我发生莫大的兴趣。

  我看看腕表,很遗憾地说:“时间到了,下次,下次说给你听。”

  她笑,放我走。

  舒服多了,有话说出来就舒服。

  屋子里如战场。

  四面墙全部搬过位置,这里加一点,那里减一点,内陇间隔来个乾坤大挪移。

  每次装修都是因为风水有问题,生意不再像从前那么兴旺,他渐渐迷信,但凡江湖术士都称老师:铁算盘,紫微数,起卦的盲公,摸骨的异人,几乎走步路都要请教老师……

  我觉得国维老了。

  老得失去信心,不再相信自己的能力,老得要向缥缈的超自然借力。

  十年的婚姻,两个人都不能再像昔日般神采飞扬,两人距离越拉越远。

  他已有许久没有回来晚饭,有很长的日子,他表示劳累,不愿意说话,“有什么事,明天打电话到我公司说”是他口头禅。

  每次占卦算命,他都要与我同行。坦白地说,我怕,不肯去,他的老师大部分都脏相,留着长指甲,穿油腻的唐装,坐在阴暗的公寓里会客。国维平时最讲究环境,可是一与他的未来天机有关,什么也不计较,专与看上去像傅满洲的人打交道。

  也有些穿西装、讲究的老师,红光满面,油腔滑调,肯在大酒店咖啡店指点迷津,国维一样趋之若骛,一坐好几个钟头。

  我觉得不耐烦,能够不去就不去。

  后来听说他带了别的女子去。

  无论什么样的事,你不做、你不屑自然有人求之不得,所以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

  我们各有各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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