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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傍晚时分,庄国栋来了,他整个人的格局像电影大明星——英俊的脸,壮伟的身型,好气质,有点不羁,略略带点白头发,增加他的成熟美。

  我迎出去。

  “快进来烤火,火鸡大餐就准备好了。”我拍打他的肩膀。

  庄进来书房,我把姐姐们介绍给他认识。

  姐姐们很诧异于他的出色。

  小姐姐说:“没见你之前,以为震中算是个英俊的男孩子,现在发觉震中简直是个傻大个儿。”

  “喂喂喂!”我抗议。

  吃了饭我与庄在房中下棋。

  我说:“明天姐姐与姐夫们介绍女孩子给我们认识。”

  “烦不烦?”他说。

  “没法子,”我问,“你打算住几天?”

  他打个呵欠,“无所谓。”他从简单的行李袋内取出我熟悉的银相架,放在床头。

  “我的天,庄某人,你也太痴情了。”我说,“没有这张照片,你睡不着?”

  庄脸上那股忧郁的神色又出现,他大口地喝着威士忌,苦笑,“我不能忘记她,我太爱她。”

  那张照片很模糊,是他与那个女郎合影的风景照,我再看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只好耸耸肩。

  “如果你爱她,就应该跟着她去。”我说。

  “我不能。”他说,“当时我已订了婚。”

  “那么对着她的照片做梦吧。”我说,“祝你幸福。”

  “是我先抛弃她的。”庄靠在床上说。

  “你抛弃了她?”我问,“为什么?”我没听懂。

  “你不会明白的。”他叹一口气。

  “再下一盘?”我改变话题。

  “累了。”他看着窗外。

  “你这个人,自牛津闷到伦敦。来,我们到酒馆去喝几杯。”

  “我不想走动。”他伸个懒腰。

  我随他去,度假不外是为了松弛神经,如果庄能够在床上躺得高高兴兴,愿他躺上十天八天。

  第二天,大姐请来了许多华侨“名媛”以及各学院的女留学生,莺声沥沥,挤满了图书室。有些人在弹琴,有些翻画册,有些闲谈调笑,有些在扇扇子,哗,简直眼花缭乱。

  有几个是皇家美术学院的学生,自然最会打扮,骤眼看仿佛布衣荆钗,实则上花足心思穿成一派返璞归真状:花裙子、长羊毛袜、大毛衣、布鞋、头发梳辫子……我也不知道我在寻找谁,等待谁,但这些女孩儿好看是好看,由头到尾,总没有一个叫我交上这颗心。

  于是我寂寞了。

  庄国栋比我更落魄,他的眼睛隐隐浮着一层泪膜,与我两个人,坐在窗台上,手里拿着酒杯,一派无聊。

  我轻轻问:“我们要的那朵花,在什么地方?”

  庄看我一眼,“我不知道你的花。”他低下头苦笑。

  有许多女郎的眼光落在他的身上,他不在乎,也看不见。

  我问他:“看中了谁没有?”

  “没有。”他伸一个懒腰,“这里不是没有长得好或是有性格的女子,只是……你总听过‘除却巫山不是云’吧?”

  “这是你的悲剧,有许多人,除却巫山,都是云。”我笑,“从一只母猪身边走到另一只母猪,他们成了风流人物,呵哈呵哈,多么自在快活。”

  庄向我瞪眼,“你呢?”

  “我?”我说,“我只能活一次,我不打算胡乱与一个女人生下半打孩子,养活她一辈子,牺牲我的理想与自由。我很自私,我要找个好对象。”

  “你今年二十七岁,等你三十七岁,你声音还这么响亮,我就服你了。”庄点起了香烟,“这些事,是注定的,身不由己。”

  “啊,是,”我做个手势,夸张地说,“都已经注定了,五百年前月老的红绳已经代我牵向一个女子,我再挣扎反抗也没有用,都已经写在天书里了:她是一个搓麻将贴娘家的小女人,目不识丁,啊……”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旁边有几个女孩子“咯咯”地笑起来。

  庄的眼光如凝霜般落在我脸上。我摊摊手:“庄,我只不过是想你开心而已。”

  “命运是有的。”

  我唯唯诺诺,只是不想再与他吵架。

  “既然如此,我们豁达一点,庄,笑一笑。”姐姐们端出银器,招呼我们喝标准的英式下午茶。女孩子们都围上来,坐在我身边那一位简直明眸皓齿,动人如春天的一阵薰风,我很有点心向往之,但想到一直在等待的那一位,只好目不斜视,低头全神贯注地喝我的牛奶红茶。

  姐夫们也来了,忙着打招呼,服侍女宾,呵,新的一年,人人都喜气洋洋。

  长途电话接通。

  小姐姐唤我与父亲说话。

  我与爹爹谈了一会儿,恭喜他,祝他新婚愉快。他叫我在农历年的时分回家,我照例推辞,小姐姐在一旁拼命使眼色,我不忍太拂她的意,改口说:“让我考虑考虑……”

  爹的声音很轻松,充满生机,与以前大大不同,无论如何,这个女人令他开心,这就够了。世界上并没有免费的东西,凡事总要付出代价,爹爹在晚年得到一点欢愉,没有什么不对呢。

  挂了电话,我问小姐姐,“你那媚眼,一五一十的朝你兄弟送来,没有毛病吧?”

  “你这个糊涂蛋,”她顿足道,“趁你爹还记得你的时候,不回去走走——”她咬牙切齿在我额角上一指。

  “你点了我的死穴了,”我呼痛,“七七四十九日以后我就寿终正寝了。”

  庄微笑地走过来,“这震中,真叫亲友啼笑皆非。”

  小姐姐像是遇到了知音人。“庄先生,你说一句公道话,这个弟弟,真叫我们伤透了脑筋,二十多岁了,还这么吊儿郎当,天天弹琴写画,不通世事。唉,叫我们头发都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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