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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因为你觉得怀了孩子,地位便与美眷降得一般低?”

  “我不想讨论这问题。分析与解释永远是不必要的,主要是事情已经如此,你要设法接受,下次意图改良。”

  我冷笑道:“不愧是哈佛商业学校的经理人才!”

  她转一个身背着我。

  她连肩膀都不耸动一下。我震栗,深深哀恸。她的背部仿佛是跟我说:“心不能软,吃亏已经太大,我还是做我的任思龙,还是本来面目。”

  当夜我搬出去青年会住。

  第二天我支撑着把工作做妥,咬紧牙关,不把任何情绪带到办公室来。如果一个女人都可以被社会与环境磨练得适者生存,我为什么不可以?我是一个男人。

  电话每响一次我的心就吊起来。

  我希望是思龙,但没有一次是她。

  八点时分小宇打电话到公司:“爹爹,那女人说你在公司。我妈妈叫你回来商量一点事。”

  “好,我下班就回来。”

  那女人。

  我忍不住打电话给那女人。我希望那女人会来听我的电话。但是铃声响了又响,没人接。她那身子,她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担足心事。

  我耐心地拨着电话,等着她自沙滩回来,她大概是在海边。

  终于电话接通,是女佣人。“任小姐接到公司电话,有紧急会议,开会去了。”

  我沉默一会儿。

  “但是她身子不好,她有病。”我说。

  “我也这么说,但是任小姐说要紧事,自己开车走了。”

  “几时回来?”

  “没说。”

  “你买了什么菜?有没有做一点汤?”我追问道。

  “有,鸡汤。”

  “好。”我挂上电话。

  我拨到她公司。

  女秘书说:“任小姐在开会。”

  “任小姐身体不舒服,会什么时候散?”

  “任小姐不舒服,”女秘书诧异,“我们都没注意到。”

  我搁下电话。

  我对着墙壁,脑海中一片空白。她现在恐怕是在会议室指责同事的办事错误吧。没有人知道她昨日做过什么。因为除她自己外,没有别人。时间久了,她除相信自己,再也不信别人,因为只有她自己没欺骗过她,没倾轧过她,没压逼过她。

  我没有本事叫任思龙为我而转变,怀孩子,坐在家里,听命于我如同美眷。任思龙在我身上又没看见过安全感。

  我又不能保护她。广告公司一个电话来,她还是赶着走了,身体这么虚弱,表面上装得这么强壮,内心揉得粉碎,外头还是坚撑着。强人。

  我面对墙壁,终于把头转过来,伏在桌子上,写好一封辞职信,明天早上我会把它交上去。

  小宇的电话追来,“爹爹,你怎么还没下班呢?”

  “来了,”我说,“你告诉妈妈,我马上回去。”

  一额头的虚汗,我对生命的意义发生真正的怀疑。收拾好杂物,我环顾这间写字间。初初搬进来的时候是多么的高兴,多有抱负,甚至还有那份幼稚的骄傲——老板看中了我,我乐意做一条走狗,我愿意卖命。

  是思龙粉碎了这种梦,她告诉我,一个女人的工作能力也会比我高,男人坐在私家办公室有什么稀奇?女人也可以做得到,她就是。

  我脚步浮动地走到门口,进车子,想发动引擎,车子又破了,开不动。我伏在驾驶盘上,是几时的事呢?思龙开着她的雪铁龙CX经过我的破车,曾经载过我一程,我的心温柔地牵动。

  思龙。

  如果没有认识思龙,我还快乐地做着我的奴才,我的妻子愉快地生着孩子。任思龙是我的克星煞星。但是我爱她。空前绝后地为她心折。

  即使是现在,只要能看见她,我还是为她溶化……

  我放弃我的旧车,走到公共汽车站,等车子的人排着长龙。这使我想起小时候,上学放学,也是这样等车,一等好些时候。

  我环顾这些人,都是疲倦的,苍白的,闷厌的。一个个面上无光,靠着铁栏杆,没精打采,上了一日班,衣服的皱褶与脸上的皱褶都写着疲倦,男男女女,都没有一点光彩,生活到底是为什么,生命的意义在哪里,辛苦地工作十年,我总算已经脱离了公路车站上的劳苦大众,但是我的大前提又在什么地方?我并不知道。

  公路车有的满座,有的飞站不停,偶然停下来,人们争先恐后的涌上去,我把中学时期的功夫使出来,居然也上了车。

  车子朝家驶去,吃过晚饭可以看电视长篇剧。我应该感到优越,我写的东西他们在看。

  公路车上每个人都在打瞌睡,仰着头,张着嘴,是的,又倦了,又一日过去,他们做过些什么,他们是真正活着吗?可怜的大众,朝九晚五的大众,轧在公路车里的大众,生命的浪费,我又岂知将来小宇长大,是不是另一个公路车上的大众,而我还一个个把孩子带到世界上来。平凡的父亲养育平凡的孩子们,思龙是对的,我不配做她孩子的父亲。

  我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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