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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六

  回到家,瑞芳已在等我。

  她问:“你到宋家去?怎么不与我同往?一起道声谢,人家心中也舒服点。”

  我不出声。

  她很兴奋,“眯眯又有进步,她与正常孩子无异,已懂得诉苦与打小报告,很会使坏呢!要换护士,因为这一位不让她吃糖。”

  “这叫进步?”盼妮不服气。

  瑞芳说:“难道还不比以前呆呆钝钝的眯眯?你们真是。”她很快乐,“多年来的心事总算放下来了:“

  我只好微笑,“眯眯现在坏得很,你别净宠她。”

  “宠了也应该,这孩子死里逃生。”瑞芳说。

  盼妮说:“我觉得眯眯根本不是眯眯了,上次去看她,她要抢我头上的发夹,差点拉脱我头皮。

  瑞芳大笑。

  我拍拍手,“好啦,现在她不但能保护自己,还能侵略别人,好现象。”

  瑞芳说:“我一想到这点,心中便不住念佛。”

  盼妮说:“爹,你仿佛不高兴。”

  我说:“怎么会,我当然高兴。”

  榭珊。她也不再是以前那个榭珊了,我想。

  仍然穿着暗色的旗袍,梳着发髻,但生命开始注入榭珊,她不会再跟宋家明下整个下午的棋子,或是陪老年人端坐听弹词。

  我无时无刻的想着榭珊的一举一动与她谜样的身世,我对她全无亵渎之意,但心中无法将她的影子排除。

  瑞芳,我对她怀有歉意,在精神上,我早已背弃了她。

  瑞芳有着所有女人的敏感,她应该发觉我这个转变,但因为眯眯的缘故,兴奋中无暇注意许多细节。

  我的经理人这一阵不住上门来威逼利诱,要我动笔。

  “宝贝,”他说,“你搁笔罢写,叫我吃西北风?”

  我说:“你另请高明好了。”

  “听着,ST——”

  我吼道:“你听着,我不高兴写,你就别来烦我!”

  他气白了脸,“合同上是一年一本书,我可以控告你违约。”

  “你要钱是不是?”我夷然。

  “ST,我们合作这些年,你应知道我为人。”他说,“你变了,你不能共富贵!”

  我变了,每个人都变了,我愿意再做以前那个满足快乐的季少堂,我愿意!

  我泄气,“我写不出来。”

  “你一直没有自信,记得《长江与我》?你何尝有过信心?”

  我苦笑。

  “我知道你老婆有钱,可是——”

  瑞芳满面春风的进来,“谁在说我闲话?”

  我低下头。

  他鼓励我:“你一定要写,不管如何,你一定得写下去,我已经将你下一本书卖出去了。”

  我抬起头,“你不会对风信子的故事有兴趣?”

  他说:“什么,风信子?”

  我长长的叹一口气。

  他走了以后,我取出打字机,放在书桌上,又取出白纸。卷一张入打字机,呆呆地看着它一个钟头。

  我写不出,机关枪架在脖子上也写不出。

  以往—夜可以做七八个大纲,与经理人商量每个不同的故事。

  我不信江郎才尽,我已经失去工作的热忱,我只想陪风信子说话终老,不问世事。

  我买了风信子花的球茎,种在小小的蓝白瓷罐里,放在书房中,隔天浇水,日日下午搬出去晒太阳。

  盼妮问:“那是什么,爹?”

  “风信子花。”我说。

  “宋家明最多这个花,”瑞芳说,“遍山遍野的.而且花香醉人,是为了什么他们种那么多的风信子?”

  我说:“如果他们种满水仙,你又会问:干吗种那么多水仙?宋家女主人叫风信子。”

  瑞芳坐下来,“如果我的名字是牡丹,你会不会种满一园子的牡丹?”

  我说:“最近你也不再理会兰花了。”

  瑞芳说:“眯眯把我搞得手忙脚乱,哪里还有功夫种兰花。下个月可以接她出来,疗养院已经帮眯眯找到学校。”

  “嗯。”

  风信子长出碧绿的剑状叶子,春天已经很迟了。

  那是一个黄昏,我觉得很冷,叫盼妮把暖气调高。

  瑞芳说:“最近你心情不大好。”

  我说:“做一个面拖黄鱼给我吃,我就会高兴起来。”

  瑞芳笑,“我们只有冰冻鱼柳,给你炸一炸如何?”

  我叹口气,“简直于事无补嘛,我们得搬回香港去,我保证鲍老头不单在吃黄鱼,一定还有酒酿丸子做甜品。”

  她们母女呵呵的笑,到厨房去为我做菜。

  门铃响了一下。

  我没留意。

  隔很久,门铃再响一下。

  我自安乐椅中起来,咕哝着,把衣襟拉一拉,走过去开门。

  门外是一位穿黑的女郎。

  黑色小帽上围着网,走廊的光线又不是那么好,我只看到她尖尖的下巴。

  “找谁?”我以为是瑞芳的朋友。

  “季先生——”她迟疑的说。

  “我是,找谁?”我礼貌的再问一次。

  她抬起头来,那弧形的嘴唇有点熟悉。

  我疑惑了。

  她低声说:“我是宋榭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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