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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宋家明补充,“我的意思是,手术如果成功,不必激喜,手术如果失败,也不必失望。季先生是位作家,阅读范围一定广泛,以他观点来说,他或许会同情文盲的生活单调空白,可是据我所知,文盲中快乐的人也非常多。智者多劳,知识往往增加烦恼。上帝给我们多少,我们就应当满足多少。”

  他说得是这么温柔这么通达,我忽然联想到得道高僧演说四大皆空的故事。

  端芳微微啜泣,我轻轻抱住她肩膀,歉意地看向宋医生。

  他向宋老二点点头,站起来走出书房。

  宋二松口气笑道:“咱们少爷平时一年还说不到这么多话。”

  我说:“我明白他的意思。”

  宋家明说到最后,声音底下颇有凄苦之意,仿佛是说人生在世也不过匆匆数十年,生为什么便是什么,不必过分强求,又仿佛说人生在世,身不由主,身分如他这么矜贵,也未必得到快乐。

  我问瑞芳:“你明白吗?”

  瑞芳垂泪说:“明白是明白的,但要真的做到处之泰然,我不能够。”

  我看看盼眯,盼眯叫我:“爸爸。”

  我轻问盼眯:“盼眯,你是否有你自己的世界、你是否觉得我们愚蠢?你是否比我们快乐?”

  宋二说:“可以出发了。”

  我们一家三口乘搭原先那辆“丹姆拉”,车子驶往医院。

  宋二仍然微笑地抚摸盼眯的头发。

  我心底下忽然起了一个念头,盼眯这样无知无觉的过一辈子,又有什么不好?待她恢复正常,她得应付七情六欲,悲欢离合,又有什么好?

  瑞芳轻轻跟我说:“我们过世之后,没人照顾她,她要吃苦的,还是医好她,我放心一点。”

  我低声说:“这么说来,做人根本如打仗一样,活着还不如不活的好。”

  宋二转头微笑说:“既来之则安之。”

  这句话如当头棒喝,我顿时安定下来。

  “到了医院,盼眯交给我,你们休息一下,千万别紧张,这不过是例行检查。”宋二说。

  我们两夫妻赶紧点头。

  喝茶时瑞芳说:“宋二年纪比你还小,不知为什么,说一句话像有千钧重量。”

  “晤。”我说。

  “他们一家人,你猜到底是怎么样的人物?”瑞芳问。

  “怕是以前中国的世家,变色后流亡在外,维持着以前的场面,”我吟道,“旧时王谢堂前燕。”

  “我猜也是这样,宋医生才真正配称王孙公子。”

  我说:“凄凄芳草忆王孙。”

  “忽然文绉绉地,发神经?”瑞芳笑骂我。

  我说:“《圣经》上说:‘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一直觉得很抽象,可是你瞧我们两夫妻现在!把盼眯交到宋家手中,什么都不理。信心十足,精神多么愉快。”

  瑞芳说:“真是的。”

  我与瑞芳一向自视很高,可是我们对着宋二的时候.忽然渺小起来,宋家每—个人都有种特别的魅力。叫旁人忍不住心服口服地听从他们。据说成功的政治家.往往需要这样的神采。

  我与瑞芳在花园漫步。

  没想到医院的花园也装饰得这么好。

  我看到一行白色的风信子花。

  我说:“宋家的女主人叫风信子。”

  “你猜她长得怎么样?”瑞芳禁不住问。

  “一定是美女才配得上末家明。”我笑。

  瑞芳自小被认为是个美女,至今虽将届中年,可是风姿不减当年,韵味犹增。身材又维持得好,但凡女人、照着镜子,都失去自知之明,都以为本身就是天字第一号可爱人物,所以瑞芳有点不服气。

  我安慰她:“我们总是会见到她的。”

  瑞芳说:“或许她真的美若天仙也说不定。”

  “什么叫作美若天仙?天仙是什么样子?”我笑问,“你就是我的天仙。”

  “少废话!”瑞芳说,“我去打电话给盼妮。”

  “叫她别在家开疯狂性派对。”

  “天下有你这种父亲。”她说。

  我回到医院候诊室,宋二在等我。

  “快出来了。”他微笑。

  我愧笑,“我觉得对着你们,忽然一点主意都没有,像黄毛小儿的,就会依赖。”

  “季兄快别这么说。”

  就在这个时候,宋家明抱着盼眯出来,盼眯换上小小的白袍,欢愉地叫我,“爸爸,爸爸。”

  “眯眯。”我接过她。

  宋家明着医生袍子,身上微微散出消毒药水味道,益发不像一个活在尘世中的人。

  他坐下来。

  “我替盼眯检查过,脑部确生有一个良性瘤,阻止智力发展,同时影响她将来的视力。这可是大手术,往苏黎世我的医院去比较妥善。”

  “要不要等一段时期才做?”瑞芳问。

  宋家明考虑片刻:“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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