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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两个工人的结论是:“他们极其恩爱,无时无刻不在拥抱接吻,开头我看见觉得不好意思,可是他们落落大方,我也变得见怪不怪。”

  本来最反对华女嫁洋人的她们,忽然变得开明。

  蜜月期已经过去,使馆工作十分繁忙,他时时要返回本国述职,一星期起码一两次要妻子陪同出席应酬。

  这还不止,有许多慈善活动,剪彩,颁奖……都要主持,累得雅量想哭。

  她一向自由自在,从来没吃过这样苦头,化妆梳头穿着丹麦设计师的古老鸡尾酒服,与陌生面孔应酬。

  幸亏她记性上佳,几乎过目不忘,有一次一个娇俏过度穿低胸晚服的染金发女子向她丈夫走近,提高声线说:“大使,好久不见——”

  尼克莱耶低声问雅量:“这是谁?”

  “英国防部长现任艳星女友纳奥米。”

  他如释重负,向前招呼,“纳奥米,部长好吗?”

  这种生涯叫雅量想起寄宿学校里的三餐饭菜,食不下咽,但是不吃不行。

  做大丹的女友,那是没话说,他漂亮英伟,生活品味一流,他毋须商榷地爱她,但是做丈夫,雅量觉得压力太大,职务吃重繁琐。

  雅量恶补丹麦语,老师帮她自基本文法学起,可是来不及了,她原句死背,“国土约一万六千六百平方里”,“人口五百余万”,“你可知力高积亦是本国产品”,“在联合国,我们的态度是——”

  她也学会“大使,你对爱妻需要温柔”,“你得更加爱我”等句子,可是用不上,她越来越沉默,严重影响两人感情生活。

  大丹说:“如果太倦就辞却教席。”

  对不起,雅量想,她不要学其余那些外交管夫人。她一向有自己生计。

  一日在家,练会话倦得头生烟,佣人忽然进来说:“太太,有访客。”

  雅量出去一看,原来是贤媛与女儿小捷,她高兴得落泪。

  贤媛连忙说:“怎么了怎么了?”

  “一言难尽。”

  小捷问:“那丹麦人在否?”

  “他回国去了。”

  贤媛即时问:“去多久?”

  “三至五天不等。”

  “你要当心,他前妻在那边。”

  “贤媛,我都快要便成他前妻。”

  贤媛骇笑,“有话慢慢说。”

  小捷说出她的要求,原来她与几个同学结伴旅游,需要一辆车子与可靠司机导游,雅量立刻慷慨答允借出座驾。

  小捷出去了,她们在有时间说话。

  雅量叹口气,“好想念你们。”

  “品藻与自新的关系进行得很理想,我也时时约会。”

  “千万不要结婚。”

  “可是合住在开销上省得多。”

  雅量底声答:“闷死人,像一份鸡肋似牛工。”

  “他对你可好?”

  “不是不好,但我不习惯为人妻子。”

  “才三个多月,过些时候会习惯,雅量,年纪不轻了,你那野孩子般脾气也该收一收。”

  “越是年长,在世时日越少,越该追求自由。”

  “你当日决定也太过急促,没想到你会赌气。”

  雅量取出酒,调两杯莫希多。

  贤媛笑了,“在四合院里喝古巴鸡尾酒。”

  雅量像是有话要说,但是终于没开口。

  贤媛与她一齐长大,老朋友了,知道她心意,轻轻说:“毛孩已经离家出走。”

  雅量不出声。

  “你也真是。”

  雅量脸上露出快常落寞的样子。

  “毛孩与同学到内蒙写自治区法律系统,做完功课他跑到大兴安岭露营去了,离京倒是不远。”

  雅量又斟一杯酒。

  “那孩子,你记得吗,两岁多,他父亲离世,我们一起照顾他,那一年,你付出的时间与物资最多。”

  雅量轻轻说:“当时我不知道是他。”

  “但,你也太荒唐,那么年兴的男孩……”

  “他很有经验。”

  “这件事我谁也不帮,他们母子有一日一定会冰释前嫌,但是你永远失去好友。”

  “你特别乘飞机来训话?”

  “我挂念你雅量。”

  “我一塌糊涂。”

  “阿雅,你要的到底是什么?”

  “吃喝玩乐,风流快活。”

  “老了谁陪你?”

  雅量笑。

  “亏你是名教授,一窍不通。”

  “你同虽约会?”

  “大家在状态最佳时见面:网球教练,室内设计师,法律顾问……彼此做伴,散散心解解闷。”

  “那多好。”

  晚上,小捷邀她两到会所神心,实则要阿姨付帐,雅量一向慷慨,大方应允,开好几枝香槟。

  好几个年轻男子看到她们便围上答讪。

  贤媛意外,“都像毛孩那样年纪呢。”

  小捷轻轻说:“他们大慨想找外快。”

  贤媛同女儿说:“我与阿姨先回家,你们要在十二点之前返回宿舍。”

  雅量拉在她走,“少废话。”

  回到家,她们吃消夜,继续喝酒,聊天。

  雅量很开心,“像大学时期一样舒畅开怀。”

  “那时不知怎地,什么都可以叫我们大少一场:测验拿一百分、马路工人的裸胸、一管身口红、男生的约会……那时的世界是蔷薇色的”

  雅量不出声,因为那时,无需负责。

  “长大了什么都不好玩,一切开始乏味,尤其那一年,品藻丧夫,家里失去经济支柱,精神崩溃的生寡天天想抱住幼儿跳楼,愁云惨雾,我整个人生观都改变了。”

  那确是一段艰难日子。

  “整整一年,我们陪她熬过,毛孩才两岁多,骤然不见了父亲,妈妈且不愿再抱他,时时哭泣,又脏又臭又饿,可怜,打开他们家门,有一股霉臭味冲出。”

  是,雅量也还记得。

  “你替她雇了保母,放学立刻赶来帮手,带孩子,品藻仍然卧床不起,双眼没有焦点,看着天花板,像一个瘫痪病人。”

  大家在二十出头,经不起打击,缺乏应变能力,孤苦的品藻幸亏有好同学帮忙。

  好些时候,雅量记得她把那哭泣的幼儿紧紧抱在怀中,在沙化入睡,直至天亮,保母接更,她才去上课。

  身上时时有股婴儿的酸臊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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