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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他曾经把她带到宾大参观过校园。

  他对她说:谁谁谁都是宾大毕业,著名的师兄一箩箩,又哪个教授是诺贝尔奖得主。

  他又多次说到大学时的趣事:半夜爬到宿舍屋顶去漆标语抗议加租、组织裸跑、集体罢考……形容得栩栩如生,生动之处,令人深信不疑。

  原来都是编出来、真是说故事的好手。

  他一开头就瞒骗她。

  她相信他,同公司人事部一样,因为人人几乎都有一张公立大学文科文凭,何必查究,同时,一个成年人应有诚信。

  王庇德用意何在?

  结球想到方玉意说过:来,我带你到他父母家去。

  这个疑团,像一个毒瘤,渐渐在胸中扩散。

  第二天上班,她脸色灰败,只得敷多一层粉。

  下午,她与方女士联络。

  “我想跟你去看清楚。”

  “为著报答你对思讯的照应,我愿意陪你走这一趟。”

  她们约好在地下铁路站等。

  见了面,两个女人都没说话。

  结球没想到地铁车人流会挤到这种地步,汗臭混噪音,使人忽然疲倦浮躁。

  足足在车卡中逗留了十多分钟,轰轰行车声像疲劳轰炸,人贴人,肩擦肩。

  可是结球知道,下班时分,还是数地铁最快。

  在一个工厂区下了车,结球跟著方玉意走。

  “到了。”

  是工厂大厦某一个单位,墙壁与地板以及机器都是灰黑色油腻,像是怎麽泡洗都不会乾净。

  工厂已经收工,一个老人转过身子来,看见方玉意,说一声:“阿嫂,你来了。”

  粤人称媳妇“阿嫂”,真是奇风异俗。

  那老人六七十年纪,皮肤黝黑,真不相信他是王的父亲,分明是本地人,为什麽王一直说他本家来自北方?

  老人穿一件旧汗衫与短裤,穿人字拖鞋,向她们走过来。

  结球这才看清楚老人五官,原来同王十分相像,她打了一个寒颤。

  就在这个时候,结球发觉机器旁一堆旧布料忽然动了起来,吓得她一大跳。

  一留神,原来却是一个老妇人,她一直坐在那里,因为皮肤与衣服都是灰黑一堆,产生保护色,先头没看见她。

  她抬起头来,结球发觉她眼珠混浊,双目已盲。

  结球呆呆地站着,双腿不听使唤。

  方玉意拉一拉结球,示意她走近墙壁。

  墙上挂着一只镜框,里边有许多生活照片。

  结球走近细看。

  不错,那的确是王庇德,他青少年时与父母合照,他与方玉意的结婚照片,他与思讯婴儿时拍摄,那些照片记录了王庇德的一生。

  原来真相如此。

  他父母并非大学教授,他从来未曾出外留学。

  方玉意在结球身后轻轻说:“同我一样,他中学从未毕业,家父的小型工厂就在隔邻,我家生产拉链,他家做铜钮。”

  明白了。

  结球低下头。

  这时,方玉意同老人说:“我走了。”

  她放下几张钞票。

  “福和好吗?”

  结球瞠目,什么,连名字都是假的?

  方玉意低声说:“他们还不知道消息。”

  结球作不得声。

  “你敢同老人们说吗?反正他已多年没回过家,何必叫他们更伤心。”

  老妇又问:“小珠呢?小珠为什么不来?”

  结球像是一脚踏进噩梦出不来。

  方玉意蹲下同他们说几句话,然後示意结球跟著她离去。

  她带结球到附近茶餐厅坐下。

  她唏嘘地说:“这是我与他少年时每晚坐过的座位,卿卿我我,两情相悦,我们在二十岁那年结婚,十八个月後生下小珠。”

  结球呆呆坐著,像是听别人的故事一样。

  不过,这诚然是别人的故事。

  “後来,他走出工厂,凭看小聪明,兜售人寿保险,赚到一点,换上西装,改了个名宇,叫庇德,把小珠的名字也改过了,叫思讯,又觉得我够不上他,同我离婚。”

  结球只张了张嘴。

  “後来的事你也知道了,他从来不喜欢读书,根本没上过大学。”

  “可是,”结球终於开口了:“他懂得那麽多——”

  “他是社会大学的高材生。”

  “思讯可见过祖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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