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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我接过了书,拨了拨头发,“没什么稀奇。那时候生儿子叫弄璋,生女儿叫弄瓦,所以我叫瓦,我弟弟叫璋。”

  他笑笑,“不公平。”

  “也没什么,瓦有什么不好?”我耸耸肩。

  “你往哪里走?”他问:“我陪你,免得那人又来啰嗦你。”

  “其实他也不是坏人,不过……就有点无聊。”忽然之间,我把阿玉对家杰的形容词用上了。

  “你有车吗?”我问。

  “听说这里的中国女孩子一听男人没有车,就不高兴跟他们走,是不是?”他笑问。我只淡然一笑,那也视人而定,譬如说他,他是一个不错的人,陪他走走路一定蛮有意思。嫁人当然要嫁有车的,我不能八十岁还在路上走,但是现在,我有的是时间,走走路,又何妨哩。

  “我的车子在那边,不过是一辆破车。”他说:“送你一程如何?千万不要勉强。”

  我说:“巴不得呢,勉强什么。”

  他说破烂的车,我就往破烂的车房站住了,他微笑。

  我问:“咦!怎么不开车门,想冻死我呀。”

  他又笑,“你好凶啊,早知道你这么凶,我也不必替你解围,我又没说这是我的车。”

  “你不是说破车?”

  “没破到这种程度,在那边。”他指一指。

  我看了之后,倒抽一口冷气,是一部最新的雪铁笼CX。我很不以为然。这些男孩子,到了外国就疯天疯地,宽阔充得离了谱的,这么年轻,买这么名贵的大车干吗?连龙也是。

  我倒情愿是辆破车。

  “你很滑头。”我说。

  “你也很调皮啊。”他挤挤眼。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我叫KT。”

  “神经,中国人忽然叫个英文字母,你为什么不索性摩登点,叫pn?更科学呢!”

  “我的天!从没见过你这么厉害的小姑娘。”他并不生气,“上车,我送你,我还要赶回医院去呢。”

  “你是医生?”我问。

  “不,我是医院的杂工。”

  “你少幽默!”我发觉我第一次讲不过一个人,很生气。“对不起,上车吧。”

  他请了我这么多次,也不好意思再斗嘴了,于是跟他上车。对于中国人,我胆子很大,随便上陌生人的车不要紧,他一下子把我送到了家。那辆车子又舒服又稳。

  我谢了他。

  他问:“一个人住?”

  “不,与女同学合租这一层房子。”

  他笑笑,“再见。”

  “再见,谢谢你。”我向他摆摆手。

  他把车子开走了。

  我耸耸肩,回了家。

  阿玉不在家,现要她在家也难,我把脚搁在椅子上。奇遇是随时有的,一个人走路,仿佛随时转一个弯,就会碰到新奇的事物。像今天,其实我对家杰也狠了一点,但是我最怕夹缠不清的男孩子,男人嘛,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既然跟了洋婆子,苦乐自知,只好一辈子跟洋婆子泡下去。这城里有多少中国人?我要是再跟他说什么话,面子也没有了,我没了面子不要紧,那么阿玉与龙呢?她们的面子也没有了。

  他在我心目中没有价值,他这叫做一失足成千古恨。其实他又何必把车子驶到大学来等我?洋婆子不是顶好?有人还顶引以为荣,爱闻那臭骚味呢,家杰也不是一个爱诗书五经的人,就算娶个洋婆子。也没什么损失,说不定还有假洋鬼子羡慕他的艳福呢,苦乐自知。

  说到外国女人,我常常想到咱们大学开舞会,那些没资格入场的洋女人,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坦胸露臂的等在门口,等什么?等大学生把她们带进去,跳个舞,喝杯汽水,已经满足得不得了。

  那些中国大学生最缺德,因为袋里有几张钞票,岂止请得起汽水、就竖起手指说;“你!你!你!”一共带进去三五个。嘿,那种威风劲儿,也不用说了,留在门口没有带的女人,只好黯着脸,活像坐冷板的舞女。或是野鸡似的,等着客人,开头看到这种情形,吓都吓死了,什么西方社会男女平等,做女人简直做鬼一样,也怪不得人,她们自己犯了贱。所以中国男孩了若认识了洋婆子,绝对不把她们往外带,就像以前中国男子不把堂子里的女人往宴会上带一样,这次家杰出了他祖宗十八代的丑,谁还跟他说话?

  这是咱们大家里一般规矩,当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是大家都默认了的,洋女人有实用之途,上床,可是也臭,得叫她们洗刷一番。

  也有跟外国女人结婚的,像新界来的跑堂啦,为了居留方便一点,取个英国护照,也就娶个洋鬼婆,不到三个月互相大戴红颜绿色的帽子,离婚完蛋,那些混血儿也不一定好看,多数脸黄黄的,带着一鼻子雀斑,当然这是社会问题,与咱们没关系。

  洋婆子也爱嫁黑人,那更是与我们无关了。

  我再无所滑,家杰做这种事,我们连朋友也完蛋了。他太土了,中国人说,宁为人知,莫为人见,真是个公主君主,那自然弄出来亮相,不过是一半土一半洋女人,还去中国餐馆。

  完了。

  我很有一种痛快感。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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