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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她偏着头露出苦涩的笑意。“五哥对我的教育中,包括了这么一项:不该以人种区分善与恶,我虽然是偏袒汉人的,但我也喜欢沙神父,他让我知道佛郎机人里也有好人,你也是好人啊,若不是你救了我,也许现下我就不在这了。”

  “我……我是好人……”他的脸跟头发一般红了。还是头一遭有人说他是好人呢,不知是该放声大笑或者嗤之以鼻。他正欲开口,忽然发现桌上放着的是一张张草图。

  “随玉姑娘,你……”不敢置信,不敢置信啊!早在进来的时候就发现,墙上挂的是牵星图、是船图,还有郑和下西洋的航海图,柜子里满满的书籍,有《西洋番国志》、《星搓胜览》……迅速瞥过一眼,每一本都是相关海上的书。

  他的眼是瞠圆的,像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移向随玉。

  “你——就是他们嘴里的奇才?”

  随玉微笑,将草图揉了揉,丢进字纸篓里。“你又说番话了,查克。”

  她的笑容震回他的神智,他惊诧依旧,却又开始结巴起来:“是……是吗?我还不太习惯说汉语。我是说,我猜这间船屋是你的?”他瞪着那字纸篓。

  “是啊,是五哥给我的。你饿了吗?”她坐上桌角,丢了个冷馒头给他,弯眼笑道:“这是昨晚的馒头,不介意就吃吧。”

  “谢……谢……”见她毫不在意的吃了起来,他也咬了一口,又冷又硬的,跟昨晚沙神父给他的伙食完全不同。“狐狸岛……狐狸岛的船都出自你手吗?随玉姑娘。”

  她沉吟了会,淡淡笑道:“我可没这么人的本事呢,最多只是帮着五哥修改一些船图而已。”

  “可是……”有点心惊肉跳,汗从脸上滑落。她——这么坦白,难道不怕他吗?她可知道双屿的当家有多想要狐狸岛上神秘的船工?她的笑脸好可爱,也没设防,他……他可是从恶名昭彰的双屿来的啊,几乎就要这么冲口而出,但轻柔而严厉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话——

  “一个好女人不该跟一个陌生男子独处一室。”

  查克瞧见她明显的受了惊吓,连忙跳下地。

  “沙……是沙神父,你吓坏我了。”松了口气,差点为是五哥来了。她迟钝的眨眨眼,看着沙神父走进来:

  他拿着托盘,有些不悦地向查克说道:

  “这里不该是你来的地方。”

  “我……我以为我是服侍随玉小姐的,所以……所以……”不知不觉又说起葡语。

  “狐狸岛上的人都不懂葡萄牙语,你若在狐狸王面前说,就别想再侍在狐狸岛了。”沙神父的语气稍稍和缓:“你回房吧,待会儿会有人带你熟悉狐狸岛,船屋未经狐狸王允许,是不许其他人靠近的。”

  查克期期艾艾的点头,跄跌的往外走,又悄悄抬脸瞧了她一眼,满脸通红的退出去。

  “狐狸王与我都以为你一个人在这儿。”沙神父叹口气,将托盘放下。“若是知道多个人,我会早点过来。”

  “神父,你在岛上待了这么多年,我从来不知道你还会生气呢。”方才的口吻真像五哥,像到让她脑中突然一片空白,就怕五哥逼问她的徽州之行。

  沙神父宠爱的微笑。“五爷还在等着你的口述呢。”

  她爱笑的脸霎时皱成一团,细致的眉毛几乎倒竖起来了。

  “有这么痛苦吗?随玉。”

  “神父,你是知道我的,我……我对那种事总是记不住。你为我说说话吧,我徽州之行全写在册子上,人名、物品、工料等我都写了,偏被五哥收了去,他……他用看的跟我口述,是一样的。”她在做垂死的挣扎。

  如果说,每一个十全十美的人代表一个圆,那么她的圆就缺了一角,那一角就是她的记忆力在细节部份衰退得非常厉害。

  她可以记住任何事情,记住五哥说的每一句话、记住狐狸岛上有关五哥的每一件事情,或者记住船只的任何细节,但就是对琐碎的事无法记得太明白。举个例来说,她记住徽州之行的每一件事,但对于流失多少人力、货物,十哥再三嘱咐的细节问题……她就记不清那么多,所以才用册子记事。这没什么不好啊,人没有十全十美的,是五哥太过分了,妄想每个人都该追上他的聪明才智、他的十全十美。

  沙神父微微笑道:“随玉,你只是还没抓到窍门,凡事慢慢来,只要你肯,天下没有难事,不过那可不表示五爷不知你昨晚在哪过了夜。五爷要我转告,船屋是你的,你爱何时来都行,但晚上这儿风大,又没床,会受风寒的;也别奢想受了风寒就逃过一劫,不必口述。”他的跟随意的扫过桌上。草图被丢进字纸篓,桌上余下的一张是她断断续续记下的徽州人名,好几个船模堆放在上头,各个不同,有战船、商船与河运的平底浅船。他若有所思的把玩其中一个战船的模型。

  随玉用力叹了口气。“神父,你要喜欢,就拿去吧。”

  他不动声色的迟疑了下,终究将它放下了。“大明的船工是个奇迹。”他的话含在嘴里,并未发出。

  以当下来说,不要说是葡萄牙人,就连西方任何一个国家的造船天分都远不及大明的船工,而明朝的海禁只会扼杀他们的进步。

  他抬脸注视随玉。她神采飞扬的脸庞是年轻的,爱笑的特质让她在岛上以亲切随和著称,未成型的个性是未来的赌注。撇开这些不谈,她已是块璞玉。在外界,即使有人已逐渐发觉狐狸王的身后有个神秘的一流船工,却也不曾猜测会是这样一名小小的女子。

  她算是奇才吗?他没看过天才,却知道汉人有许多东西远远跑在西方诸国之前,他们得要花好几百年的时间才能追上,海船便是其一,而狐狸岛上隐藏的女船工则是其中之最。

  “神父?”她试探叫道,清纯的脸没有受到任何污染的笑着。而这样的笑脸是天下最美的事物,但当她年岁再长些时,这张笑脸是否会有所改变?人会成长,多希望她永远停留在这个年纪,永远是他的小小随玉。

  “神父不相信查克吗?”她开了口,问起他先前进门时的怪异言行。“我以为你们是来自同一国家的人,他来了,你也有人作伴。”

  “我是个传教士,我的家乡在上帝那儿。”他笑了,又看了一眼船模,收敛心神,拿下她的冷馒头。“你的身子不好,少吃这些过夜的冷食。早饭在这儿,快点用吧,五爷在北岛等着你呢。”

  随玉缩了缩肩。北岛啊,再武兄不在时,就轮到她跟五哥上北边的岛了,可怕可怕,几个月里总要让她轮上一次的。

  “怕吗?有五爷在,你不必怕的。”

  “就因为有他在,我才怕。他是个魔鬼啊,神父。”她夸张的叹口气,是认了命。

  “狐狸王确实是个魔鬼。”他赞同道,但随即又否定:“在很多人眼里,他是世上的魔鬼,但对狐狸岛上的人而言,他的身分只差上帝一截,孩子。”唯有对她,狐狸王既是魔鬼又是上帝。

  五爷花在她身上的心思看似与再武相同,实则私心偏颇不少。花了大量的时间教育她,初时他来岛上传教,始终无法理解五爷怎会如此眷顾一名小小女孩,但随着她成长及五爷逐渐明朗的态度,他开始了解五爷隐藏在背后的目的。

  老实说,那样的目的让他十分的——错愕,但错愕之余,也不得不承认狐狸王当初的做法是正确的。

  随玉苦恼地又吐了口气,十年来叹息的总集都没有今儿个来得多。她指着自己年轻的脸孔。

  “神父,我扮起男人来,是不是一点男人味都没有?”上北岛时,她就是男人的樊随玉了。在外人的眼里,守护狐狸王的樊护卫是男儿身,但随着年纪增长,不免老招来一些无聊人士调侃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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