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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虫鸣蛙叫,她任他静静抱住,不作反抗。

  也不知过了多久,乎稳的声音响起:“碔砆,我早就知道有你在身边,即使遇见再大的困难或挫折,我的心灵也能得到平静。”

  她抬起脸,望着他深情款款的神色,转了话题笑道:“大哥,你还想要我吗?”

  这种笑容多眼熟,其中必有诈,偏偏他被欺得很高兴。她不知他在战场上受挫时全赖她的书信打气……注视她笑意盈盈的眸子,他动容脱口道:“不,你知道的。”

  “知道什么?“她笑问。

  “我要定你了,碔砆。错过你,我这老头子还有谁要呢?”

  谭碔砆但笑不语,轻轻推开他,牵起他的手徐缓往外走去。“大哥,夜深风凉,我带你在宅里走一走,让你瞧一瞧我的出生之所。”

  他面不改色,打量四周荒芜。“好,我要看究竟是什么地方蕴育出像你这样的女子。”

  她轻笑,带他走在破旧的回廊里。“谭府算是小康人家,我自幼在此出生,不算备受宠爱,不过爹娘疼大哥,大哥疼我,连带我要什么就有什么。”

  “你有大哥?”

  “我大哥名叫谭璇玉,方才我待的屋子便是他生前所住的地方。”绕过废池,走进蝴蝶拱门便停下来。

  牵住他的手忽然收紧,聂沧溟心知有异,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看似书房的楼屋。

  “这是璇玉哥哥寒窗苦读十年的地方。”她轻声说道:“大哥,你认为科举制度真的能为国家带来好处吗?什么叫功名,考中功名究竟是为了什么?”她转过脸望着他,微微冷笑起来。“万般皆下品,只有读书高,读书是为了什么?考功名?考功名又是为了什么?是为当官以光宗耀祖,抑或为百姓做事?当官真有这么重要吗?璇玉哥哥他背负我爹娘的期许,考了好几年都没考上,最后一次他自尽在考场之中。”

  夜风袭来,四周荒草摇曳不定,风声微微刺耳,她恍若未闻,再回头望向黑漆的书斋,清冷笑说道:

  “我爹娘听到消息之后,大病一场,我扮男装买通号军及考官,得知璇玉哥哥吊死时的试卷题目……那是什么试题?我好吃惊,就为了那种写不出来的试题,上吊自尽?”

  脸颊有触感,她回过神,才注意他抹去她脸上的泪。

  “好奇怪,都快十年了,我还难以忘怀。”她轻笑,紧紧抓住他的手,声音微颤地说道:“我从未跟人提过,我气极了,气璇玉哥哥轻贱自己性命,更气……更气我自己。大哥,我看到试题时,几乎昏了过去,对我来说,这种考题太过简单,而他竟然为了这么简单的考题而自尽!我恨自己何必这么聪明?他苦读十多年,我随他念书,平日散漫而不用心,但就因为上苍多给我一点才智,所以我胜过他苦读数年吗?我好不服气!这种科举制度害死多少人?璇玉哥哥想求功名,好,我为他而求,我扮男装,倾尽家产假造三代祖先之名,重新取作同名谭璇玉应试,我一路上殿试,对我来说如探囊取物,这就是璇玉哥哥要的功名吗?像我这么聪明的人当了官又如何?不过是个官而已,他为此而死,太愚蠢了。”

  “碔砆,你在怪自己了。”他柔声说道。

  “我是在怪我自己,倘若我的聪明才智分他一半,那么他也不会自尽了,所以从此以后我不愿意再动脑。”她用力抹了抹自己的眼泪,很快调适自己,抬头笑道:“大哥,我爹娘早在我扮男装应试时,就迁家不知何处去了。”

  见他微讶,她摇头苦笑:

  “他们怕有朝一日我被识破,到头颠倒阴阳,戏弄君臣的大罪不只要杀头,株连九族都有可能,便在获知我高中探花之后,收拾细软,举家迁移。他们不信我能假扮男儿而不被发现,事实上也只有你一人依赖着你的直觉看穿了我而已。”语气又有酸意,显然仍在计较他识破她的女儿身。

  再让她计较下去,难保不会又有什么差池。女人心眼小,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他不着痕迹想要转移她的酸意。“你不曾想过找你爹娘吗?

  她笑道:“我爹娘与我感情素来极淡,他们真要找我,过去数年必知如何找到我,我何必主动去找?去找了,他们反倒嫌麻烦。有个太过聪明的女儿,只会让他们为难。”迟疑了下,再说:“不过我搬到城东买下宅子后,曾私下打听了下,他们搬到内地过得极好,膝下女儿在数年前病死,我爹纳了新妾,又生了一子。他们既假造我的死因,那么必定不愿再与我相见。大哥,现在我真算是独身一人了。”她说得云淡风清,双眸掩不住淡悲。

  “你还有我,碔砆。”

  她浅笑望着他,别有用意地说道:“我还有你。”

  他未察,叹道:“以往我只恨你不是男孩儿,不能与我共同尽忠;如今我庆幸你是姑娘,能与我长伴厮守终生。”

  她缓缓抽出与他交叠的手,说道:“大哥……谁说,我与你必会长伴厮守终生?”

  他半瞇起眼。

  “你又想做什么?”尤其见她缓缓眨了两次眼,心里更为确定有难当头了。

  她想主意时,眼皮子特别活络,让他不得不全神贯注。

  “大哥,事隔一年,你可还记得当初你在京师聂府书房要我嫁你之时,你所说的话?你要知心人,我就是你的知心人;可是我想要厮守的,不只是与我知心而已。”

  他暗松了口气。原来她还在计较这个。

  他微笑:“你要出难题,我接。我要你,要的不是一个贤妻,我要的是一个懂我、爱我的女人。碔砆,我为你白双鬓、多操心,你身陷都御史府里,我罔顾擅闯官家府邸的重罪,执意定要救你出来,你该明白我的性子,没有放下重情,我不会冒着失去前程的危险救你。”

  她闻言,忆起四年前他迟迟没有立刻上尚书府来寻她,却在四年后不顾后果闯进都御史府里,不论她清白与否,就是要保住她的性命,如果再看不出来他的心意,她就真是愚蠢了。

  偏偏她就是要装愚蠢。

  “可是……”她无辜地说:“我心里总有疙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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