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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这个官虽小,但包办全皇宫的吃食,每天必用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鱼肉蔬菜水果等,哪样不是他采办?从他手中进出的银子每个月数万两起计呢!所有人在错愕之后,既羡且护的对明家人道喜,言不由衷,却又不得不这样做,谁叫人家现在是皇上眼中的大红人。皇上三天两头的下恩旨,生怕给不够似的,总是挂念著要厚泽明家,连不学无术的都起用了,这种恩宠到偏执的状况,让大伙儿怎能不小心翼翼的巴结明家?上有所好,下必捧之,常理而已。

  在场脸色奇差的不只是其他被冷遇的宫妃与其黯然的家人,那明家人的脸色也非常僵硬,像是只差没昏过去或吐口血,但就是得谢恩强颜欢笑,一一应酬著所有的恭贺,说些不著边际的话。

  这个宴会里,除了紫光帝、海中国使与被选中入宫为妃的女子们是真正开心享受著这个美丽的夜晚外,其他人的心思都带著莲子的苦涩,与黑醋的酸呛。

  五更天了。

  该是皇上起身的时候了。

  昨日千荷宴开到子时,紫光帝才宣布散筵,放众贵胄大臣、皇亲贵戚们回去休息。

  明恩华半坐起身,静静凝望仍然熟睡著的帝王。她在半个时辰前就醒了过来,望了他许久,确定昨夜饮得过量的酒,让她的帝王夫婿陷入深沉的睡眠,全然的人事不知。因为他的脸上毫无防备,俊美的面庞一片舒缓平和,不若平时还带著一丝警备,像是随时可以清醒。

  他睡得很沉,沉到即使此刻就算她拿著刀子要刺杀他,恐怕也会是在刀子刺进他心窝后,才会惊醒吧?她相信他这辈子极少有机会睡得这么沉。因为他三十二年的人生并不一帆风顺,而且生在皇家的代价之一,本来就包括了一生的睡不安枕。

  “我……爱你,天澈。”她先是有些结巴,声音细得连自己也快要听不到。但当真的开口之后,发现对著睡得人事不知的他说真心话,一点也不困难。“这是我第一次对著你敞开心房,也将是最后一次。因为我深信从今以后,我都不可能会再有这样的机会,看到沉睡的你。所以有些话,我要现在告诉你。”

  她不敢碰他,虽然很想。所以她只能紧紧将双手合握,阻止任何一刻情下自禁的意外发生。

  “你我的身分,本来不应该存在爱情,那会让我危险,也会让我痛苦。所以当我发现自己爱上你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完了……你很幸运,因为你的冷静理智让你今生今世都可以任意挥洒,不必被爱情所困……这样说似乎也不妥,因为,我也曾自诩冷静理智的;所以我想,也许你最大的财富不是冷静理智,而是……你所拥有的我们都不够好、不够出色,无法成为打破你理智防线的那个例外。没有人能让你像我这样,悲惨的在夜深入寂时刻,对著自己的所爱黯然神伤。”

  她眨了眨眼,将眼底脆弱的泪水逼退。但却无法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那么喑哑:“我知道你想从我身上去获得一些什么,也想经由我去破坏一些什么,因为你的帝王身分,让你必须对所有事情防范戒备,所以你必须对我好,撩拨我的感情,让我将你看重,最好恃宠而骄,这才方便你行事。”眼泪还是垂坠了下来,她无奈的拭去。

  “在你心中,首位是国家,再是王权,然后是人民,最后才是你自己。你不以享乐为重,自然也就不可能将后宫当一回事。你是故意娶我们这些你一点也不喜欢的女人进门的吧?因为你这一生从未打算将任何一个女人放到心底,因为那是对帝王生涯的危害,你不想让人生因为女人而走向荒唐,也避免著生一堆儿子,让他们重复抢帝位自相残杀的戏码……家里的人要我以那个愿望向你索求一个孩于。不过,我并不想。你现在已经对我如此己心惮,日后有了孩子,我还有活路吗?我不怕死,我只怕再也看不到你。”

  说到这里,她静默了,觉得索然,觉得悲惨。

  情不自禁想起六年前大姊要求她好好思考的那几个问题:——如果有一天,皇家与明家的利益有冲突,身为明家的女儿、皇家的媳妇,你要怎么做?——你必须要知道该怎么去爱一个皇太子,或帝王。

  “对于帝王,只是爱他是不够的。”姊姊说。“如果不够坚强,只会是他的负担:如果太过强悍,他就得除掉你。爱一个帝王,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

  当年,她很努力的想著利益冲突时,明家该怎么办。后来她告诉姊姊,除却明家造反叛国,她只能坐等诛九族而无能为力之外,认为明家最有可能与皇家利益有冲突的情况是——功高震主。不是君王容不得功臣,而是当功已过高,赏了又赏,直到赏无可赏之后,既然无法禅让帝位,那就只好杀头了。

  如果明家的娘娘在宫里得势,那么明家在朝的声势就不能是最高的;而如果明家在朝屡建大功,那么在宫里的娘娘最好韬光养晦。若世事无法如此顺意进行的话,那就可富不可贵,宁博清名不掌实权。就别让那么多明家子弟在朝廷里出仕任要职了吧。像她就很欣赏父亲不肯担任朝官,领一个翰林学士的官衔,四十岁之后就在国子监下的太学里当博士,对别人没有威胁,又享有极高的清誉。这样多好!当时她略显天真的回答,让姊姊笑而不语,也不知道是认同还是不认同。

  姊姊……爱一个帝王,果然不容易,而且好痛苦。

  他不会爱你,现在他对你的好,不是平白的好,那是要还的,以后会有加倍的痛楚回击。

  姊姊……我知道是这样,但我不想认命。姊姊……我是不是很贪心?又过了一刻,她听到卧房外隐约有人走动说话的声音。应该是更衣御侍在外头等急了,再度过来打探皇帝起床了没有吧?她半撩起纱帐,看著微亮的天光从白色的窗纸透了进来。考虑著要不要唤醒他……

  “……啊,皇上,您醒了!”再度看向紫光帝,发现他惺忪的俊目正眨著,似是半梦半醒。

  “不,朕没醒……”说完又闭上眼。

  这个男人居然赖床!明恩华大眼眨啊眨,不敢置信。

  那个声称没醒的人,长臂一伸,将她柳腰勾住,压往自己的胸口,厮缠一气。

  她痒得直笑,双掌贴平在他胸膛,下巴轻搁其上,正好可以直视紫光帝俊美又佣懒的面孔。一时顽心大起,吟哦起《鸡鸣》——“鸡既鸣矣,朝既盈矣。”

  紫光帝顿了下,半睁开眼,望著她的表情性感得要命,回道:“匪鸡则鸣,苍蝇之声。”

  她努力忍住笑,接口:“东方明矣,朝既昌矣。”

  “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一阵乱吻。

  她喘不过气,努力推拒的小手被他双掌抓攫纠缠。

  “……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

  玩玩闹闹的,终究还是被他纠缠了一回。

  于是,在这一日,从明夏宫前往上皇宫宣政殿的路上,再次上演皇帝疾奔赶早朝、一群御侍火速侍候更衣的戏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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