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琼瑶作品集 > 在水一方 >  上一页    下一页
六十一


  我愕然瞪着雨农,不信任的问:“他何至于堕落到如此地步?又何至于去和工人聚赌?我还以为……他不过是和同事打打麻将呢!”

  “他说,他是去找灵感的,他想写一篇《赌徒末日记》,他最初去,人家邀他参加一个,他参加了,从此,就被‘魔鬼附了身’,他每赌必输,于是又加上了不服气,他总认为下一次可以赢,就一路赌下去,这样越陷越深,就不能自拔了。据我看……”他沉吟了一下。“那些人是在‘吃’他。”

  “吃他?”我不懂了。雨农正要再解释,卢友文回来了,雨农就住了口。卢友文看了看床上的小双,她似乎又进入沉睡状况了。他再转头望着我,低声说:“我隔着玻璃看了,那孩子好小,不是吗?”

  “你希望她有多大?”我没好气的说:“一个不足月的孩子,能有六磅重,已经很不错了!”

  卢友文不说话了,在椅子里坐下来,他用手抱住头,又是那股痛苦得快死掉的样子。我瞪着他,心里憋着一句话,是怎么样也按捺不住了。我说:

  “卢友文,坠子呢?小双的玉坠子呢?”

  卢友文抬起眼睛来,苦恼的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你是当了?还是卖了?你就直说吧!”

  “输掉了。”他说。“输给谁了?”我问。“诗卉,”雨农打断了我。“现在去追问这坠子的下落又有什么用呢?反正东西已经没有了!再追问也是没有了。那些工人,还不是早拿去珠宝店换钱了。”

  我瞪着卢友文,越想越气。

  “怎么会发生这件事?”我问:“为什么小双出事的时候你不在家里?你跟小双打架来着,是不是?”

  “没有打架,”卢友文低低的说:“我要她给我坠子,她不肯,我急着要去扳本,没时间跟她慢慢磨。我说只是跟她借用,会还她的,她还是不肯。我没办法,就去她脖子上摘,她躲我,我拉着她……”“把坠子硬从她脖子上扯下来,是不是?”我像个审犯人的法官。“你把她脖子都拉破了,你去看看,她脖子上还有一条血痕呢!”卢友文把头埋进手心里,声音从手心中压抑的透了出来:

  “我不是人,我是禽兽!”

  我继续瞪着那个“禽兽”:

  “后来呢?”我问。“我拿了坠子就跑,她在后面追我,然后,她摔倒了,我没有在意,就走了。我怎么知道她这一摔会摔出毛病来?她以前又不是没有摔过跤,也没出毛病,她是很容易摔跤的。”

  我气得头发晕,他眼见她摔倒,居然置之不顾,仍然去赌他的钱。如果小双不机警,找邻居帮忙,岂不是死在那小屋里,都没有人知道?假若这一摔竟摔死了,我不知道在雨农的法院里,会不会判决这种丈夫为“杀人罪”。凝视着卢友文,我明白,他一定还隐瞒了若干细节,小双准是在争夺坠子时就已经受了伤,动了胎气,再一摔,才会那么严重。我很想把卢友文从头到脚的臭骂一顿。但是,雨农一直对我摇头使眼色,卢友文又痛苦得什么似的,我就只好气冲冲的走开,去照顾小双了。天亮时,小双醒了,睁开眼睛来,她不安的望着我,微弱的说:“你一夜都没睡吗?诗卉?”

  “不要紧,小双,”我笑着说:“以前我们两个常常一聊就是一通宵,你明知道我是夜猫小子!”

  卢友文走过来了,坐在床边上,他重新抓住小双的手。现在,小双是清醒的。“小双!”他哀求的看着她。“原谅我!”

  小双把头转向床的另一边。

  “诗卉,”她说:“孩子好吗?”

  “很好,”卢友文很快的接口:“我已经去看过了,他们不许我进去,只抱到玻璃窗那儿,让我隔着玻璃看。小双,”他柔声说:“从此,我是父亲了!你放心,我一定痛改前非,从头做起……”小双望着我,脸上毫无表情。

  “诗卉,你能不能帮我问问医生,我可不可以拒绝某些干扰?雨农,”她看到雨农了,就又转向雨农;“帮我一个忙,让这个人出去,好不好?”卢友文在床前面跪下来了,他把头扑在小双的枕边,激动的、痛楚的、苦恼的喊着:

  “小双!小双!求求你,你再给我一个机会,求求你!小双,你一向是那样善良那样好心的!你一向都能原谅我的过失的,你就再原谅我一次吧!我发誓再也不赌了,我发誓从此做个好丈夫!我要写作,这次是真的写,不再是只说不做!诗卉和雨农在这儿,他们做我的证人!小双,你好心,你仁慈,你宽宏大量,你……你就原谅我吧!在这世界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不,不,现在还有孩子,我只有你们两个,你们就是我的世界!以后,我要为你们活着,为你们奋斗,为你们创一番事业……”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小双已转过身子去,伸手就按了床头的叫人铃。立即,护士来打门了,卢友文可无法继续跪在那儿,他慌忙跳起身子,脸上是一脸的狼狈与尴尬。护士走了进来,笑嘻嘻的问:“有什么事吗?”小双指着卢友文,苍白的面庞上一片冷漠与倨傲,使我想起她第一天,穿着全身黑衣,站在我家客厅里的那种“天地与我何关”的神情。在那一刹那间,我明白了,当人悲痛到极点的时候,一定会变得麻木和冷漠的。

  “小姐,”她对护士说:“请你让这个人出去!”


梦远书城(my285.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