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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人独憔悴(7)


  “‘那么,’林校长严肃的说:‘下山吧!偷偷的下山去,以后也不要再到山上来。’

  “我开始明白事态的严重性,而认真的考虑起来。就在这时,维娜进来了,看到林校长,她有些错愕。接着,就莫名其妙的羞红了脸,显然她以为校长是为了谈婚事而来。林校长也没有再坐下去,只对我含意很深的看了一眼,就起身告辞了。“林校长走了之后,维娜在室内不住的东摸摸西摸摸,她很明显是想知道林校长的来意,却又不敢直问。我冷静的注视她,打量她。奇怪,在以前,我对她那棕褐色的皮肤,赤裸的脚,披散的长发,都曾认为是原始的美的象征,可是,在林校长提起婚姻问题之后,我再来衡量她,这往日的优点却一变而为缺点。我看到她的无知、愚鲁、土气和粗野。暗中,我把她和山下那几个几几乎引动了我的女孩子比较,其中的差异竟不可以道里计,和这样一个无知的土女结婚?我打了个寒颤,这简直是不容考虑的!

  “维娜在我的眼光下瑟缩,终于,她抬起头来望着我,红晕在她面颊上扩散,羞怯在她的眼底流转,无论如何,她依然姣美动人。她走近了我,大胆的仰视我,把她的手放在我的胸前,玩弄我衬衣上的钮扣。然后,她怯怯的,像述梦似的说:“‘我们可以到你喜欢的那个山谷中,造一间房子,我曾经造过,可以造得比这一间更好。你说过,你喜欢那些小花,那些小草,还有那山,那石头,我们把房子造在那里,我帮你煮饭,洗衣,让孩子在草地上玩……你不喜欢我家里的人,我就不和他们来往,就我们两个,我们可以有许多许多的小孩,你教他们念汉字,念你书架上那些厚厚的书……’

  “听起来似乎不错,这些话竟吐自一个村姑嘴中,不是很奇妙吗?我有些眩惑了,望着前面这张醺然如醉的脸,我被她所勾出的画面所吸引,这种境界不正是我所渴求的吗?可惜,我只是个理想家,而不是个实行家,我依然无法容纳她为妻的念头。人,往往就这样可笑。尽管我嘴中说得冠冕堂皇,却仍然屈服在庸俗的、世俗的观念之下,一个堂堂的大学生怎能娶个无知的村姑?就这样,我竟把掬在手中的幸福硬给泼洒掉!“她倚在我胸前,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的话,许多超过她的智慧的话,许多空中楼阁似的幻想……而我,一直像个傻瓜般伫立着,脑子里纷忙想着的,只是怎样向她开口解释,我不能娶她的原因,解释我要离开她的原因。她说得越热烈,我就越难开口,然后,一件突然的事变发生了。

  “就在她倚在我怀里述说的时候,房门忽然砰然而开,维娜跳了起来,同时三四个大汉从门外一拥而入。领头的一个有张长长的脸,上面画着斑驳的花纹,一进门就用山地话大声的吆喝咒骂。他们都赤手空拳,并没有带任何武器,我看这一局面,就明白不大好办,但我仍然企图能和平解决。可是,还没有等我开口,维娜就惊呼了一声,对着那花脸的男人扑过去,她抱住他的脚,急切的诉说着,嚷着。这显然更激发了那男人的火气,他摔开她,对我冲了过来,另外几个人也分几面对我夹攻,急迫中,我听到维娜哀号的狂叫了一声:“‘先生,跑呀!快跑呀。’

  “我没有跑,并不是我不想跑,而是没有机会让我跑,我的下颚挨了一拳,接着,更多的拳头对我身上各处如雨点般落下,我倒在地上,有人用膝头顶住我的胸口,打我的面颊,在撕裂似的痛楚中,我只听得到维娜发疯般的狂呼哀号,然后,我失去了知觉。“醒来的时候,我正躺在地上,维娜蹲在我的身边,细心的用水在洗涤我的伤口,我想坐起来,可是,浑身上下竟无一处不痛,维娜按住我,把我的枕头垫在我的头下。她看起来居然十分平静,虽然她的衣服撕破了,脸上也有着青肿的痕迹,可是,她对我微笑,轻轻的抚摸我脸上的伤痕,好像一个母亲在照顾她的孩子。我沙哑的问:

  “‘那个画了脸的人是谁?’

  “‘我的父亲。’她低柔的说,接着,她揉着我的手臂,我相信那只手臂一定脱臼了。她在我的关节处按了按,放心的拍拍我,说:‘他们只轻轻的打打你,林校长一定去说过了,现在,他们不会再打你了,我们好了,没有人会管我们了。’

  “‘你是什么意思?’我不解的问。

  “维娜的脸红了,她那带着青紫和污泥的脸使她像个小丑,她轻轻的说:“‘爸爸对我说,如果我喜欢你,就跟了你吧!他这样说,就是答应了。’“我悚然而惊,和这种野蛮人联婚!简直荒谬,太荒谬了,这种只会用拳头的野人的女儿,竟想做我的妻子!我试着坐起来,尖锐的痛楚和强烈的愤怒使我掀牙咧嘴,我抓住维娜胸前的衣服,冷笑着说:“‘告诉你,维娜,我不会和你结婚,我是个文明人,你是个野人,我们根本就没有办法结合,你应该嫁一个你的同类,不是我!’“她睁大了那对无邪的眼睛,莫名其妙的望着我,显然她无法明了我话中的意思。我对她重说了一次,她仍然怔怔的望着我。然后,她抚摸我,哄孩子似的说:

  “‘你睡吧,先生,明天就不痛了。’

  “我泄了气,在她纯真的眼光下,我感到无法再说拒绝她的话。此后一星期,我就躺在小屋内养伤,她,维娜,像个忠实的小妻子,寸步不移的侍候在我床前,任何时候,我睁开眼睛,都可以接触到她深情款款的注视。无时无刻,都可听到愉快的,磁性的歌声,唱着那支浣衣时唱过的山地小歌。

  “这一星期内,我也认真的思考过和她结合的事,但终于断定是不可能,我不会永远生活在山上,我还有家,有父母和姐妹。可是,望着她欢快的在室内操作,听着她单纯悦耳的歌声,我实在不忍心告诉她。当我身体康复后,我去找一次林校长,我把现实的问题分析给林校长听,林校长以了解的神态望着我。于是,我留了一笔钱在林校长那儿,请他在我离去之后转交给维娜。“第二天早上,当维娜去河边洗衣服的时候,我收拾了我的东西,悄悄的走了。我没有留下纸条和任何说明,因为她是看不懂的。我曾绕道河边,对她的背影凝视了一会儿,阳光在她赤裸的手臂上反射,流水从她的腿中流过去,乌黑的发丝在微风里飘拂,她弯着腰,把衣服在水中漾着,又提起来——那是我的一件衬衫,她站直身子,嘴里唱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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