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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阿裴陡然有了真实感了,她看看楚楚,又看看韦鹏飞,听到韦鹏飞这样一叫一嚷,她那大眼睛里就骨碌碌的滚出一串亮晶晶的泪珠,她又是哭又是笑,又是激动,又是兴奋的说:

  “鹏飞,你对我还是这样好?你不是来骂我?来嘲笑我?来看我今日的下场?你不恨我?不怪我?不怨我?不诅咒我?……”“欣桐,我会骂你吗?我可能吗?在我们最后分手的时候,我也没有骂过你一句,不是吗?欣桐,我从没有诅咒过你,从没有……”“我知道,我看了爱桐杂记。”

  “你看了?”他惊愕的。

  “是的,是的,我看了。”她挣脱他的掌握,伸出手来,去摸他的头发,他的面颊。“鹏飞。我对不起你,我实在对不起你。今天的一切,都是报应,冥冥中一定有神灵,在支配人间的一切。鹏飞,我罪有应得,我咎由自取,今天你肯来见我一面,我死也瞑目……”

  “欣桐!”他大喊,悲痛而急切。“你不可以死,你还太年轻,你前面还有一大段路,欣桐,你不可以死,绝不可以!”

  “你这样说吗?”阿裴问,泪珠成串成串的涌出来,她喉音哽塞,几乎语不成声:“你怎么可以这样好?鹏飞,你不能对我这样好!我是贱骨头,我不知好歹,我连捧在手里的幸福都捧不牢!我很坏,坏得不可救药,我该死!我应该死……”“不!不要!欣桐!”他含泪喊:“你不该死,你只是忠于自己,你并没有错……”“你居然还说我没有错吗?你……你……你这个……傻……傻瓜!”“你以前作过一支歌,说我是个傻瓜,是个癞蛤蟆!”

  “你还记得?”“记得你的每一件事!你的笑,你的哭你的歌,你那飘飘然的衣裳打扮,你的冰肌玉骨!”

  “那么,你也原谅我了?原谅我所有的过失?原谅我离开你?原谅我吗?鹏飞?你说,你原谅我!”

  “我不原谅你!”“我太奢求了!”她凄然而笑。“我不值得你原谅,我不值得!”“不是!”他用力吼,脸涨红了。“我不原谅你这样躺在这儿等死!我不原谅你放弃生命!我不原谅你这样惨白,这样消瘦,这样奄奄一息!我不原谅,不原谅,决不原谅!”

  她的手无力的从他面颊上落下来,盖在他的手背上,她抚摩他,轻轻的,软弱的。她唇边的笑意更深,而眼中却泪如泉涌。“鹏飞,你给我力量,请你给我力量,让我活下去吧!我不要你不原谅我,我无法忍受你不原谅我……”

  一直站在一边,用希奇古怪的眼光,望着他们的楚楚,这时再也忍不住了,她叫着说:

  “爸爸,张阿姨,你们在做什么?”

  韦鹏飞立刻抬起头来,他把楚楚一把拉到身边,郑重的,严肃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听着,楚楚!她不是张阿姨,她不姓张,她姓裴,是你的妈妈!”“爸爸!”楚楚惊喊。“她是你的妈妈,”韦鹏飞重复了一句。“你亲生的妈妈,她并没有死,只是这些年来,她离开了我们。楚楚,你已经大了,大得该了解事实真相了。你看,这是你的母亲,你应该叫她一声妈妈!”楚楚狐疑的,困惑的看看韦鹏飞,再看看阿裴,紧闭着嘴,她一语不发。阿裴伸手去轻触她的面颊,低叹了一声,她柔声说:“不要为难孩子。楚楚,别叫我妈妈,我不配当你的妈妈,在你很小的时候,我就离开你走了!这些年来,我根本没尽过母亲的责任,别叫我妈妈,我受不了!我是张阿姨,我只是你的张阿姨,楚楚,我对不起你爸爸,更对不起的,是你!”

  楚楚一知半解的站在那儿,茫然的瞪视着阿裴,她显然是糊涂了,迷惑了,不知所措了。阿裴的眼光透过泪雾,也紧紧的盯着楚楚。蓦然间,那母女间的天性敲开了两人间的那道门,楚楚扑了过去,大叫着说:

  “妈妈,如果你是我的妈妈,我为什么要叫你张阿姨!妈妈!我知道你是活着的,我一直知道!”“楚楚!”阿裴哭着喊:“楚楚!”

  灵珊觉得这间小小的病房里,再也没有她停留的余地了,她满眼眶都是泪水。回过头去,她看着目瞪口呆的邵卓生,拉了拉他的衣袖,她低声说:

  “我们走吧!”他们两个走出了病房,对阿裴再投去一瞥,那一家三口,正又哭又笑的紧拥在一起,浑然不觉房间里其他的一切。他们关上房门,灵珊细心的把门上“禁止会客”的牌子挂好,就和邵卓生走下了楼,走出医院的大门。

  街道上,那秋季的夜风,正拂面而来,带着清清的、凉凉的、爽爽的秋意。他们站在街头上,彼此对视了一眼,邵卓生说:“我忽然觉得很饿,我猜你也没吃晚饭,我请你去吃牛排,如何?”“很好。”她一口答应。

  于是他们去了一家西餐馆,餐厅布置得还满雅致,人也不多,他们选择了一个角落的位子,坐了下来,灵珊看看邵卓生,说:“我想喝杯酒。”“我也想喝杯酒!”邵卓生说。

  他们点了酒,也点了牛排。一会儿,酒来了。邵卓生对灵珊举了举杯,说:“你平常叫我什么?”“扫帚星。”“不是。另外的。”“少根筋。”“是的,我是个根筋。我今天才发现一件事,我不过只少了一根筋,你少了十七八根筋。这还不说,你还是个无脑人!”

  “什么叫无脑人?”灵珊问。

  “你根本没有头脑!你一定害了缺乏大脑症!”

  “怎么说?”“怎么说!还怎么说?你如果有头脑,怎么会把那本爱桐杂记拿来?这也罢了,你居然把韦鹏飞父女带到医院来,导演了这么一场好戏!现在,人家是夫妇母女大团圆。你呢?以后预备怎么办?”“我?”灵珊茫茫然的说了一个字,端起酒杯,她喝了一大口,忽然笑了起来。她笑着,傻傻的笑着,边笑边说:“是的,我是个无脑人,我害了缺乏大脑症!”她凝视着邵卓生,笑容可掬。“对不起,邵卓生,我忽略了你!哈哈!我抱歉!”她用杯子对邵卓生的杯子碰了碰,大声说:“无脑人敬少根筋一杯!”她一仰头,喝干了杯子。

  邵卓生毫不迟疑,也干了自己的杯子,一招手,他再叫了两杯酒。“你猜我们现在是什么情况?”他问。

  “我不知道。”她仍然边笑边说:“我今天没有大脑,什么都想不清。”“我们现在是——”邵卓生啜着酒,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胡说八道!”灵珊也啜着酒。“我们早认识四五年了,怎么叫相逢何必曾相识!”“你还能思想,你还剩一点点大脑!”

  “不,我是用小脑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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