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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她靠在沙发上,对那些日记本足足看了五分钟。然后,她弯下腰去,把它们一本本的拾了起来,在门边,江淮带它们来的那个口袋还在那儿,她走过去,拿起口袋,她开始机械化的把这些日记本,一本一本的装回那口袋里。然后,她拎着口袋,侧着头沉思,模糊中,觉得今天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做,是什么?为什么她脑中一片混乱?胸中一片痛楚?是了!她忽然想起来了,她的飞机票!她是今天的飞机,将飞回英国去!“雁儿雁儿何处飞?千山万水家渺渺!”她苦涩的低吟了两句,喉咙喑哑得几乎没有声音。

  她拎着口袋,像梦游般走进了卧室。卧室里一片零乱,收拾了一半的箱子仍然摊开在床上,而那些衣服,早被江淮拖出来散了一地,包括被他撕碎了的,包括那件染了血迹的T恤,这卧室像是刚经过凶杀案的现场。凶杀案?黑天使飞来报仇,黑天使却被杀死了。她瞪视着那些散乱的衣物,依稀彷佛,自己已经被砍成了七八十块。砍成了肉酱……是的,死了!陶碧槐死了,林晓霜死了!陶丹枫呢?她凄然苦笑,陶丹枫也死了。她的心碎了,她的魂碎了,她的世界碎了!她焉能不死?是的,陶丹枫也死了。

  她把口袋放在床上,走到梳妆台边,她打开抽屉,取出自己的护照、黄皮书、和飞机票。她检视着机票,下午四时的飞机,经香港飞伦敦!下午四时,她还有时间!她走回床边,望着那些散乱的东西,望着那口箱子,她该整理行装。整理行装?她摔了一下头,整理行装干什么?能带走的,只是一些衣服!她失落的,又何止是一些衣服?已经失去了那么多的东西,还在乎一箱衣物吗?

  她打开皮包,把护照、飞机票、黄皮书……和一些有限的钱,都收进皮包里。站在梳妆台前,她审视着自己,苍白的面颊,受伤的嘴角,失神的眼睛,疲倦的神情,消瘦的下巴……她低叹一声,打开粉盒,她拿起粉扑。心里有个小声音在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你预备为谁画眉?为谁梳妆?”她废然长叹,抛下了粉扑,她带着皮包,拎着那重重的口袋,走出了卧室,走出了客厅,再走出了公寓。

  三十分钟以后,她已经站在碧槐的墓前了。她望着墓碑上那简单的字。“陶碧槐小姐之墓”,许久以来,她每次站在这儿,就为碧槐叫屈:别人的墓碑上,都写满了悼念之词,唯独碧槐,何等孤独寂寞!而今天,她才第一次理解,这墓碑上,不适合再写任何的文字,一个人活着时,不易为人了解,盖棺后,又有几人能够论定?她痴痴的站在那儿,痴痴的望着那墓碑。朝阳正从山谷中升起,正好斜斜的射在那墓碑上,她耳边,又响起江淮的怒吼:

  “你这个傻瓜!你这个疯子!你这个莫名其妙的混蛋!杀你姐姐的是你自己!你那该死的贵族学校,你那该死的生活费!……报复吧!你报复吧!是你把她推入了火坑!是你把她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是你把她推向了毁灭!你报复吧!你报复吧……”她双腿一软,就在那墓碑前跪了下来,把额头抵在那冰冷的墓碑上,她辗转的、痛苦的摇着她的头,低低的,悲痛的轻声呼唤:“碧槐,你何苦?你何苦?你何苦?”

  墓碑冷冷的,冰冰的。坟场上空空的,旷旷的。四周只有风穿过树隙的低鸣。她抬起头来,跪在那儿,她打开了那个口袋,倒出那五本日记本,自始至终,她从没有阅读过任何一页。从皮包里取出了打火机,她开始去点燃那日记本。可是,那厚厚的小册子非常不易燃烧,她弄了满坟场的烟雾,却始终烧不着那些本子。于是,她开始一页一页的撕下来,一页一页的在坟前燃烧着。望着那火焰吞噬掉每一页字迹,她喃喃的低语:“去吧!姐姐。我烧掉了你的过去。以后,再也没有人来追踪你是怎么死的。去吧,姐姐!你墓草已青,尸骨已寒,但是,你的灵魂会永远陪着我,你的爱心也会永远陪着我!我已一无所有,我只有你了,姐姐!”她再焚烧一页纸张,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她又低语:“碧槐,你那小妹妹怎么值得你用生命和爱情来做投资?姐姐,告诉我,给我一点启示,而今而后,我该何去何从?”墓碑冷冷的,冰冰的。坟场上空空的,旷旷的。四周只有风穿过树隙的低鸣。没有回答,没有启示。她叹息,再叹息,低着头,她虔诚的焚烧着那些纸张。

  老赵被火光所吸引,从他的小屋里走出来了。他蹒跚的,佝偻的走了过来,低头望着那如痴如呆,失魂落魄的焚烧着纸张的丹枫。他愕然的说:

  “陶小姐,你烧的是什么?不是纸钱啊?”“纸钱?”丹枫抬起头来,眼眶湿湿的,她盯着老赵。“她生前已经做了金钱的奴隶,死后,她不会再有这个需要了。谢谢天,她不会再为钱发愁了。”

  老赵困惑的皱起眉头,大惑不解的看着她继续烧那些纸张。看了好半天,他才愣愣的说:

  “陶小姐,你今天没有带花来啊?”

  一句话提醒了丹枫,她望着老赵。

  “老赵,你说,在山脚下有一大片蒲公英?”

  “是啊!”丹枫拿出两百元,塞进他的手里,说:

  “你去帮我采,好吗?采越多越好,采你能拿得下的那么多!拿个篮子去装!”老赵错愕的接过了钱,心想,女孩子都是希奇古怪的。转过身子,他一语不发的,就拿了个除草的大箩筐,向山下蹒跚的走去了。丹枫继续烧她的纸张,烧完了一本,她开始烧第二本,烧完了第二本,她开始烧第三本,这是个缓慢而冗长的工作,她跪得膝头疼痛。于是,她席地而坐,盘着双腿,继续去烧那些日记。老赵采了一整箩筐的蒲公英来了,丹枫要他把箩筐放在一边,她就依然埋头做自己的工作。老赵看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枯燥而乏味,就叽咕着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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