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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这天早上,他去上课以前,特地绕道到兰蕙新村去。这是新建好不久的一个新社区,每栋房子都是独立式的小洋房,房子不大,属于那种“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类型,每座房子的格式几乎都完全一样。有矮小齐腰的围墙,和小小的院落。林家在第一排的倒数第二栋。

  走到了林家的院子外面,江浩就一眼看到了晓霜的奶奶,她在树与树之间,拉上了绳子,正在那儿晾衣服呢!那树却是修剪得如亭如伞的榕树,想当初,盖房子的人绝没想到这特地种植的树木会成为晒衣架。江浩对“奶奶”这个人物,一直有种奇异的好奇,她老而古板,永远一成不变的照她“旧社会”的方式生活,就拿晒衣服这件事来说吧,江淮就听过晓霜对她没好气的抗议过:

  “奶奶,你看有几家人把衣服晒在树上?你不会把它晾到后院子里去吗?”“后院子里晒不到太阳!”奶奶固执的、我行我素的、理所当然的说:“阴干了的衣服穿了会生病!”

  于是,这问题就这样解决了,榕树的命运注定了是晒衣架。奶奶有她的固执,她不肯用新东西,举凡洗衣机、烤箱、电热炉、冷气机……她都恨。唯一能接受的只有电视,她对电视永不厌倦,从台语剧到综艺节目,从歌唱到电视长片,她都看得津津有味。而她那对视力坏透了的眼睛,早已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了,眼镜能帮的忙似乎也很少。晓霜常问:

  “奶奶,你一天到晚开着电视,你看到些什么?”

  “噢,红红绿绿的真好看!”

  “你听得清楚他们唱些什么吗?”

  “听得清呀!”奶奶眉开眼笑的说:“他们唱‘你弄我弄,土沙泥多,泥多搓,揉揉合……’,他们做泥娃娃玩呢!”

  晓霜笑弯了腰,私下对江浩说:

  “咱们家的奶奶,是个老宝贝!”

  “你是个小宝贝!”他对晓霜说。

  真的,晓霜在家中,不止是个“宝贝”,还是个“女王”。江浩曾经冷眼旁观过,奶奶对晓霜的态度,似乎敬畏更超过了宠爱。晓霜和谁都没大没小,对这位奶奶也没什么敬意。而奶奶呢,彷佛晓霜说的话就是圣旨,她服她,惯她,爱她,为她做一切的事。奶奶不识字,爱吃甜食,爱耍耍小脾气,晓霜眉头一皱,奶奶就乖乖的溜回她自己的屋里去。奶奶常怀念她在台中的老朋友,晓霜也陪她回去,一去就好几天不见踪影。江浩始终不明白,她们的老家既然在台中,为什么要搬到台北来。晓霜对这件事也讳莫如深。奶奶不回台中的日子,晓霜自由得很,她常常一失踪就好几天,不知道疯到什么地方去了。奶奶也不管她,听凭她爱怎样就怎样。江浩总觉得晓霜“自由”得过分,自由得连他这种酷爱“自由”的人都看不顺眼。最初,他对晓霜的“自由”和“行踪”都漠不关心,他知道他们并没有进展到可以彼此干涉“自由”的地步。但是,近来,他却发现,晓霜的“潇洒”和“自由”已严重的刺伤了他,他很难再对她的“行踪”保持冷静的旁观态度了。每当他一想到她不知道正流连在那一个歌台舞榭中,和那一个男孩子在大跳“哈索”,他就浑身的血液都翻滚起来了。他明知这种情绪对自己是个危险的信号,却身不由己的,一步步陷进这种情绪里去了。

  他已经有五天没见到晓霜了。五天前,他和晓霜一起爬上了观音山的山顶,晓霜站在那山头上大唱“我现在要出征”,然后,她就不见了。不知道“出征”到哪儿去了?这是她的老花样,忽隐忽现,忽来忽往,飘忽得就像一缕轻烟,潇洒得就像一片浮云,自由得就像一只飞鸟——飞鸟,他曾听江淮说过,陶丹枫自比为一只大雁——不,晓霜不是大雁,她是只小小的云雀,善鸣,善歌,善舞,善飞翔,善失踪。

  江浩站在院子外面了,隔着那做装饰用的镂花小矮墙,他望着里面,把书本放在墙头上。小雪球正在榕树下打瞌睡,听到江浩的声音,它立即竖起耳朵,回头对江浩喜悦的张望。江浩对它吹了声口哨,它马上就兴奋了,连滚带爬的冲了过来,它对着他大叫着,徒劳的想跳上墙头来。奶奶被这阵骚动所惊动了,她回过头来,眯着眼睛,视线模糊的想看清来人是谁。“奶奶!”他叫:“是我,我是江浩!”他知道奶奶在这段距离中,根本看不清他。“刚好?”奶奶口齿不清的问:“什么东西刚好?”

  看样子,奶奶的重听已经不可救药了。他大叫着说:

  “晓霜是不是还在睡?”

  “你来收报费?”奶奶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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