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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思尘不管他妹妹,却对我说:

  “你知道‘死’是什么?我们都没有死,就不会知道是怎么回事,人死了是不是就真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从古至今,没有人能解释生与死。我常想爸爸是个奇人,他了解爱情,他也不信任死亡,徐阿姨死了,只是肉体死了,她的灵魂呢?爸爸用了‘寻梦园’的名字,在他死以前,他一直在找寻徐阿姨,我常想,生者和死者可能会有感应,就是今晚,我们又怎么知道爸爸、徐阿姨和海珊不在我们的身边?只是我们看不见而已。有时,在深夜里,你静静的坐着,让心神合一,你会感觉到死者就在你面前。寻梦园这名字取得好,就好在这个寻字。天地茫茫,卿在何方?这意味何等深远,如果用‘怀’字,就索然无味了!”

  我的脸又红了,被方思尘这么一说,我才感到自己的幼稚,真的,人死后到那儿去了?死者的幽魂会常徘徊在生者的身边吗?我越想越玄,也越感到四周阴森森的,好像方伯伯、徐阿姨,和徐海珊都就在这儿,在我身后在听着我们谈话。这时,一滴冰凉的水滴进了我脖子里,我跳了起来。

  “什么水,滴在我脖子里?”我叫着。

  “没什么,”方思尘镇定的说:“是柳枝上的露水。”

  “回去吧,夜深了!”思美说。

  不错,夜深了,月亮已经偏西,风也更凉了。我们在树荫花影下向房子走去,我说:

  “真的,我现在也发现这个寻字用得好,这使我想起长恨歌里唐明皇找寻杨贵妃:‘排云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的句子。还有汉武帝思念死去的李夫人,要方士作法,召寻李夫人的魂魄,后来模模糊糊的看到一个女人影子,而说‘是耶?非耶?何其姗姗忽来迟!’真的,死别大概是人生最难堪的,这种怀念,不是凭空想得出来的!”我们一面谈着,一面走到门口,我抬起头扫了这房子一眼,忽然,我感觉到月光照耀下的一扇窗子里,有人在向我们窥探着。“这儿有着什么?”我想:“一切似乎并不安宁。”

  这一夜,我失眠了,一来是下午睡了一个大觉,二来是谈话分了神,听着风吹树叶的声音,又听着窗子被吹动的响声,我觉得四面阴影幢幢,谈论中的方伯伯、徐阿姨和那个离奇自杀的徐海珊,似乎都在窗外徘徊,窗上有树枝的影子摇来晃去,我想起爱弥儿白朗脱女士的《咆哮山庄》中所写的凯塞玲,和她的幽魂摇着窗子喊:“让我进来,让我进来!”于是,我也似乎觉得那树影变成了一个女人的影子,而风声部变成了呼叫:“让我进来!让我进来!”

  黎明时,我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做了许多恶梦。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我看看手表,不过早上六点半,那么,我也只睡了一个多小时。穿好衣服,我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一眼看到方思尘在园中浇花,又穿着那条脏裤子,满头乱发。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清晨的空气如此新鲜,带着泥土气息和花香,我觉得心情愉快,精神饱满,在这阳光照耀的早上,那些妖魔鬼怪的思想都不存在了。

  “嗨!”我愉快的向下面的方思尘喊着。

  他抬起头来,对我挥挥手,也喊了一声:

  “嗨!”我离开窗子,出了房间。到思美门口听了一会儿,她没有起床的迹象。我独自下了楼,梳洗过后,走到园子里,随便的散着步。树叶上都是露珠,一颗颗迎着太阳光闪耀。我哼着歌,在每棵花前面站一站,不知不觉的走到一片竹林前面,旁边有个题名叫“揽翠亭”的亭子。我走进去,亭子的台阶两边种着我叫不出名字来的粉红色小花,地上散着许多花瓣。进了亭子,我听到一阵叽叽喳喳的鸟叫,抬起头来,我才发现亭子的檐上,竟有一个泥做的鸟巢,两只淡绿色的鸟不住把头伸出来张望。“新阶已成堂下竹,叶花皆上燕巢泥。”我低低的念着前人的词句。“早!”一个声音说,我转过身子,方思尘含笑的站在亭子的另一边,手中提着浇花的水壶。他脸色红润,眼睛闪闪发光,充满了生气。昨天那股阴阳怪气已经没有了,看起来是和蔼可亲的。“早!”我也笑着说:“你自己浇花?”

  “如果我不管这个园子,它一定会荒废掉!”他说,把满手的污泥在裤子上擦了擦,看着自己衣服,他笑着说:“这是我的工作服!大概穿起来很像工人吧!”

  想起昨天我的误会,我觉得脸发热。

  “昨天我以为你是个园丁。”我说。

  “是吗?”他问,望着我的脸:“你昨天叫门时有股骄傲劲儿,所以我不带你到正房。”

  我骄傲吗?我自己并不知道,望着他,我们都笑了。园子里的鸟叫得真好听。寻梦园,我想,我已经爱上它了。

  我坐在荷花池边的假山石上,手里拿着一支枯枝,拨弄着水,水面现出一圈圈涟漪。我把水挑到荷叶上,望着水珠在叶子上滴滴溜溜打转。在我膝上,一本《历朝名人词选》上早都沾满了水。玩厌了,我回到我的书本上,朗声念着一阕词:

  “燕子呢喃,景色乍长春昼,觇园林万花如绣,海棠经雨胭脂透,柳展宫眉,翠拂行人首。向郊原踏青,恣歌携手,醉醺醺尚寻芳酒,问牧童遥指孤村道,杏花深处,那里人家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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