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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她没有回答。他的清醒只是那样一刹那,转眼间,他又陷入呓语和噩梦里,一次,他竟大声惊喊了起来:

  “不要走!不要走!水涨了,山崩了,桥断了!不要走!含烟哪!”他喊得那样凄厉和惨烈,他的手在空中那样紧张的抓握,使她情不自已的用自己的双手,接住了他在空中的手,他一把就握住了她,紧紧的握住了她。他的声音急促的、断续的、昏乱的嚷着:“你不走,你不走,是不?含烟?你不走……你好心……你善良……你慈悲……那水不会淹到你,它无法把你抢走,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他用那发热的手摸索着她的面颊,摸索着她的头发。方丝萦取下了她的眼镜,放在床头柜上,她又被动的、违心的去迎合了他。她让他摸索,让他抓牢了自己。听着他那压抑的、昏乱的、烧灼着的低语。“我爱你,含烟。别离开我,别离开我,你打我、骂我、发脾气,都可以,就是别离开我。外面在下雨,你不能出去,你会受凉……别出去,别走!含烟……我最爱的……我的心,我的命!你在这儿,你在这儿,你说一句话吧!含烟,不不,你别说……别说什么,你在这儿,在这儿就好……”他抓紧了她,抓得那样牢,仿佛一松手她就会逃掉,抓得她疼痛。她坐在床边的地毯上,让他紧握着自己的手,她的头仆伏在他的床上,让他摸索。她不想动,不想惊醒他的美梦。可是,眼泪却沿着她的眼角,无声无息的滑落在棉被上。她忍声的啜泣,让自己的心在那儿滴血。然后,她觉得他的抓握减轻了,他的呓语已变为一片难辨的呢喃。她慢慢的抬起头来,他的眼睛阖着,他睡着了。她拿开了他额上那滴着水的毛巾,用手轻按了一下他的额角,感谢天,热度退了。她抽开了他那个潮湿了的枕头,一时间,她找不到干的来换,只好到自己房里去,把自己的枕头拿来,扶住他的头,让他躺在干燥的枕头上。再用毛巾拭去了他额上的水和汗。一切弄清爽,他是那样的疲乏和脱力,她不敢马上离去,怕他还有变化。拉了一张躺椅,她在床边坐下来,自己对自己说:“我只休息一会儿。”她躺在椅子里,阖上了眼睛,疲倦立刻对她四面八方的包围了过来。她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几乎是同时,陷入沉沉的睡乡了。当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满窗帘都映满了阳光,她惊跳起来,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床毛毯,谁给她盖的?她对床上看过去,柏霈文躺在那儿,他是清醒而整洁的,听到了她的声音,他立即说:“早。方小姐。”几点了?她看了看手表,十点过五分!自己是怎么回事?她错过早上的课了,她忍不住喊了一声:

  “糟了!我迟到了。”“我已经让亭亭帮你请了一天假。”柏霈文说,他虽憔悴,看来精神却已恢复了不少。

  “噢,”她有些惭愧和不安,从床头柜上拿起了眼镜,她勉强的说:“很高兴看到你恢复了,你的病来得快,好得倒也快。想吃什么吗?”“我已吃过一餐稀饭。”柏霈文说:“你昨天吩咐给我做的。”方丝萦有点脸红,她的不安更重了,自己竟睡得这样熟呀!那么,连亚珠、亭亭都看到她睡在这里了。她转身向室外走去,一面说:“你记住吃药吧!又该吃了,药就在你手边的床头柜上面。”“你如果肯帮忙,递给我一下吧。”他说。

  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走了过去,倒了一杯水,拿了一粒药,她递给他,他用手撑着身子坐起来,到底是高烧之后,有些儿头晕目眩。她又忍不住扶了他一把。吃了药,看着他躺回枕头上,她转身欲去,他却喊了声:

  “方小姐!”她站住,瞪视着他。“我希望夜里没有带给你太大的麻烦,尤其——我希望我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她怔了片刻。“哦,你没有,先生。”

  “那么,在你走出这个屋子之前,”他又说,声音好温柔好温柔,温柔得滴得出水来。“请你接受我的谢意和歉意,我谢谢你所有所有的一切,如我有什么错失,请你尽你的能力来原谅。”“哦,”她有点惊愕,有点昏乱。“我已经说过了,根本没什么。好,再见,先生。”

  她匆匆的走出了这房间,走得又急又快。一直回到了自己房里,她仍然无法了解,柏霈文的脸上和声音里,为什么带着那样一份特殊的激动和喜悦?

  洗了脸,漱了口,方丝萦站在镜子前面,仔细的打量着自己,隔夜的疲倦在脸上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只是,眼底的困惑和迷惘却比往日更加深了一层。她叹口气,慢慢的用发刷刷着那头美好的长发,不自禁的想起亭亭所说的话:

  “你把头发放下来,不要戴眼镜,穿这件紫色的衣服,一定漂亮极了。”现在她就放下了头发,没有戴眼镜,漂亮吗?她在镜中顾盼自己。不,不,没有爱琳漂亮,爱琳是个名副其实的美人。但是……自己干嘛要去跟爱琳比漂亮呢?她望着镜子,你疯了,你脑中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这儿的环境不适合你,你没看到吗?你消瘦而苍白,你现在根本就应该在美国,嫁给亚力,生一群活活泼泼的儿女,不该在这儿,瞪着一对迷惘的大眼睛跟自己发呆!你疯了!你是真的糊涂了,从那个五月的下午,你就失了魂了,你的魂被含烟山庄的废墟所勾走了。从那个下午起,你就没有做过一件对的事情,那含烟山庄有些邪气,你是真的失了魂了。

  她对自己喃喃的说着,刷子在头发上已刷了几百下了。她并不赞成柏霈文自作主张的帮她请这一天假,但也庆幸有一天的清闲。把刷子丢在梳妆台上,她又熟练的把头发盘在脑后,用几根长发针插好,再戴上眼镜,还是这样比较好,这样的打扮给她安全感。有人轻叩着房门,她叫了声“进来”,门开了,亚珠拿着一大束黄玫瑰走了进来,笑吟吟的看着方丝萦。方丝萦愣了一下,惊奇的说:“这是做什么呀?亚珠?”

  “先生让我买菜的时候买来的,他要我放在方小姐房里。”亚珠笑着说,圆圆的脸上,一股心无城府的样子。走到架子边,她拿起了花瓶,装好了水,把玫瑰一朵一朵的插入瓶中。

  “我来吧。”方丝萦接过了玫瑰,用剪刀修剪着长短,慢慢的插进瓶子里,她曾是个插花的好手,对插花一直有很高的兴趣。但是,今天她有些神思恍惚,有些心不在焉,还有种奇异的感觉。黄玫瑰!黄玫瑰!第一天她住进来,房里就有一瓶黄玫瑰,如今,又是黄玫瑰!柏霈文眼睛虽瞎,心智不瞎,他在玩什么花样?亚珠没有立刻离去,站在一边,她笑嘻嘻的看着方丝萦剪花插花,对于方丝萦,她一直有种单纯的崇拜心理,她认为自从方丝萦走入了柏宅,这家庭里才有了几分“家”的气息,才有了生气,有了活力,因此,她喜欢这个方小姐,远胜于她的女主人。“方小姐昨夜累了吧?”她好心的找着话来说。

  “唔,”方丝萦有些脸红。“总得有人照顾病人的,你知道。”

  “是的,”亚珠完全同意。“方小姐,你来了之后真好,什么都变好了。”“怎么说?”方丝萦不解的问。

  “亭亭也长胖了,先生也有说有笑了,太太也不是那样天天吵架骂人了。”亚珠说,向门口走去。“我要到厨房去了,老尤说今天晚上有客人来吃饭。”

  “有客人?”方丝萦一愣。“柏先生在生病,怎么还请客人来呢?柏太太又到台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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