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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我叫阿奇,我曾孙子叫阿怪。”阿奇一本正经的,又继续说:“我妈会说:‘阿怪呀,你知不知道你曾爷爷当初给我剥螃蟹钳的故事呀……’就这样,这故事会一代传一代,将来几百几千年后,萧家的列子列孙,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们有一个叫阿奇的老祖宗,把要孝敬给老老祖宗的螃蟹钳子,孝敬给了他那未进门的萧门夏氏太夫人!”

  全桌的人被他说得脑筋都转不过来,等到转过来,就又都忍不住笑得天翻地覆。连阿娟也笑,厨房里的张嫂,也伸个头出来笑,花园里的纺织娘也笑,肯氏南洋杉和海棠、月季统统都笑了。

  夜色也在笑,昨夜的风雨早成过去,月色明媚如水,流动在树梢花影中。迎蓝环室四顾,早忘了这是“萧”家,忘了这是“豪门”,只看到有种名叫“幸福”的气氛,正慢慢的扩散开来,扩散开来,扩散开来,直至充塞在房间的每个空隙里。

  就在萧家被幸福和笑声充满的时候,韶青和黎之伟也正在吃晚餐,韶青一手做的菜,小公寓里有灯有酒,窗外有云有月。一样的夜色,一样的空气,只是,情况与气氛却和萧家大大不同。黎之伟进门时,情绪就不太好,坐在沙发里,他说:

  “我今天采访了一个新闻,有个女人放火烧死了四个儿女,再卧轨自杀了。”韶青一怔。“为什么?”“因为她丈夫移情别恋,离家出走。其实,这也不值得杀孩子呀!”他摇摇头:“你没看到火场,一片凄凉!”

  “别说!”韶青慌忙阻止:“也别形容,否则,我做了半天的菜都白做了。”黎之伟正眼看她。“你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

  她深刻的凝视他。“是吗?”“是的,”他诚心诚意的说:“能够拥有你的男人,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她的心脏猛的一跳,几乎冲口而出:你要当这幸福的男人吗?但是,黎之伟四面张望,问:

  “迎蓝呢?”韶青深呼吸,走近黎之伟,在他身边坐下。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她沉声说:“阿奇回来了,昨天半夜到达台北,从国际机场就直杀到我们家。”

  “哦!”黎之伟应了一声,紧盯着韶青:“怎样呢?发生了什么事吗?”韶青拉起他的手:“来,我们来吃饭,一面吃一面谈。”

  黎之伟没说话,走到餐桌前坐下来。他阴沉的看桌面,问:

  “你没准备酒?”“不要喝酒,好吗?”韶青半恳求的。“你一喝酒就会胡闹,又唱又跳的。我想跟你谈点正经事。”

  “给我一点酒,什么酒都可以!”他沉郁的说:“我保证不醉!”韶青无可奈何的拿来了酒杯和酒,一瓶最淡的葡萄酒,他看看酒瓶,笑笑说:“你们好像只有葡萄酒。”

  “我不想让你醉。”“你不知道,真正醉于酒的人很少,人会醉,只因为自己心理不平衡。你去锡口参观一下,那儿的人没有喝酒,个个都醉。”“锡口?”她不懂他在说什么。“锡口疯人院。”他接口:“我去那儿参观过,还写过一篇特稿,有个房间里住了二十几个人,属于没有危险性的,病状轻微的病人。其中有个老人给我印象深刻,他笔直的站在墙角,把一只手伸在前面,动也不动,站了已经好几小时了。医生说他一进病院就是这样,因为他以为自己是一盏路灯。我看他的手举得那么久,都代他手酸了,我走过去问他:‘你在做什么?’他答:‘我不能动,我是路灯。’我故意在他手下张望了一下,说:‘路灯怎么没有灯泡呢?’他说:‘灯泡坏了,用得太久,已经坏了。’我说:‘那么,你就不要当路灯吧。’他悲哀的说:‘不行,我是一盏不亮的路灯。’黎之伟住了口,倒满酒杯,抬起头来面对韶青:“你瞧,疯子有疯子的哲学,我不知道他一生遭遇了些什么事?但深深体会到他的悲哀,一盏必须站在那儿,忍受风吹日晒,而不亮的路灯。后来,我很想以这个题材,写一篇东西,题目就叫‘不亮的路灯’。”

  “你写了没有?”韶青关怀的。

  “我没写。因为几个月后,我再去锡口,那老人已经不在了,我问医生:那盏路灯呢?旁边有个年轻小伙子躺在床上,一本正经的说:路灯被台风吹倒了。我问那年轻小伙子:你躺在这儿干嘛?他对我很认真的说:‘如果我不躺下来,台风也会把我吹倒的,我是倒地的路灯。’”他喝了口酒,看着韶青:“后来我问医生,怎么路灯病还会传染呢?医生说,那小伙子送进来的时候,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后来居然崇拜起那盏路灯起来,还曾经爬上屋顶,把灯泡拆下来,硬要装到那老头的手上去。然后有一天,老头终于倒下来死了,这年轻人也倒下了,变成了一盏倒地的路灯。”

  韶青有些难过,这故事影响了她的情绪,她抑郁的望着他,抑郁的问:“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随便谈谈而已。”黎之伟说:“人的内心,是个永远不可解的谜,深不可媒所以世界上会发生许多怪事,你知道那母亲为什么要烧死自己的孩子?因为爱,她爱他们,不忍心丢下他们一个人走,就干脆来个‘要死一起死’。”

  “你看了这么多事情,想过这么多问题,你应该是个把人生看得很透很透的人了?”

  “真能把人生看透的,是神,而不是人。”黎之伟注视着她:“说实话,我从没把人生看透!从没有。一个看透人生的人是四大皆空的,名利爱情婚姻都可不要,而我呢?我在挣扎、抢新闻,抢写稿,名、利、爱情我都要。你和迎蓝,总是鼓励我振作、奋斗,振作奋斗是在追求什么?成功?怎样就算成功?有名有利有事业?你瞧,韶青,你也不是一个能把人生看透的人,那个倒地的路灯,可能反而把人生看透了,反正站起来也会倒下去,灯亮过了也会熄灭。不如干脆灯也别亮,就躺在那儿吧!”“你说得很消极。”“不,我没看透人生,不算消极。”他振作了一下,坐正了身子。“好,把你没说完的话说完,你说阿奇回来了。然后呢?迎蓝把他赶出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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