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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没有说什么,”她慌忙说:“我只是想奶奶,我好想好想她,想起以后再也听不见她叫宝贝儿、桑丫头、小桑子……我就觉得心都扭起来了。”

  “雅晴!”他又怜又爱又感动的低唤了一声。

  然后,在那相同的悲切里,在那彼此的需要里,在那相惜相怜的情绪里,他们又拥吻在一起了。一个细腻的、温柔的、深情的吻,是彼此的安慰,是彼此的奉献,是彼此的怜惜,也是彼此的热爱……。而雅晴,她更深切的在献出自己的心灵——为了奶奶。她深信,奶奶在云端里俯视着他们,奶奶在揉眼睛,奶奶在笑了。她几乎看到奶奶的笑容,漾在眉端眼角的每条皱纹中……房门蓦然被冲开,宜娟喜悦的呼叫声同时传来:

  “桑桑!你愿不愿意当我的伴娘……”

  她骤然停口,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的看着室内。雅晴慌忙和尔旋分开,也睁大眼睛望着宜娟,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解释。然后,宜娟的身子往后退,嘴里喃喃的说着:“我早就觉得不对劲,我……真没想到你们这么……这么病态,你们……你们应该都关到疯人院去!”

  说完,她掉转身子,就疯狂的往楼下奔去。雅晴愣了愣,才回过神来,她喊着说:“尔旋,你还不去拉住她!她以为我们是精神病了!以为我们兄妹在……”

  迟了。他们已经听到,宜娟在神经质的大叫着:

  “尔凯!我受不了你家的事!你去看看你弟弟和你妹妹,他们……他们……他们在亲热……”

  要命!宜娟啊!你真是个鲁莽的小三八!雅晴推推尔旋,尔旋立即做了个最后的决定,他返身拉着雅晴的手,就直奔到走廊外的楼梯口去,站在楼梯口,他对楼下的人郑重宣布:

  “让我向各位介绍一下,这不是桑桑,我的妹妹桑桑已经在三年前去世了,这位是陆雅晴,因为她有些像桑桑,我们请她来哄了奶奶大半年……”

  楼下一片哗然。在喧哗、惊奇、与纷纷私语中,只有李大夫恍然大悟的拊着手掌,笑了起来:

  “怪不得!”他大声说。

  “什么怪不得?”他太太在问。

  “我一直觉得她不像桑桑,可是不敢说呀。这年头流行整容,鼻子垫高一点儿,下巴弄尖一点儿,化妆再改变一点儿……人就换了样子。可是,上次她生病了,老太太把我找来,我给她打针,发现她有块很明显的胎记不见了。我心里就纳闷,这年头,怎么整容整到这个位置来了?……如果胎记在脸上,除去还有道理,在……”

  “咳咳咳,”李太太慌忙咳嗽,拍着李医生的肩:“你也老了,看把人家孩子脸都说红了!还不住口呢!”

  纪妈用手蒙着嘴,第一个忍不住笑了出来。跟着,更多的人笑了出来。连尔凯也笑了出来,兰姑也笑了出来。丧礼后的悲剧气氛已荡然无存,室内洋溢着惊奇与喜悦。雅晴的脸一直红到脖子上。心想:好哇!你们兄弟们千算万算,要我背家谱看照片看幻灯片,复习再复习。你们却不知道桑桑屁股上有块胎记!在大家含笑的、好奇的、惊异的注视与打量中,她觉得自己快变成一件展览品了。大羞之下,她转身就跑,尔旋回头要追,追以前,居然没忘记对大家再交代了一句:“还有,我和这位陆小姐已经订婚了,欢迎各位来喝喜酒!”大家哄然了。又笑又鼓掌又叫好。这不是办丧事的日子。这简直是宣布喜事的日子。或者,奶奶的意思就是如此吧!雅晴想着,心里又温暖又酸楚,却已不再悲哀。她确信,奶奶不会希望大家悲哀的,假若她能看到这种热闹的场面,相信她也会加入一角。噢!她确实加入了,雅晴想,她何曾离开过呢?她的精神,她的影响力,她的影子,不是一直在桑家每个角落里吗?她冲进了房间,小电视机仍然开着,荧光幕上,有个美丽的女歌星在唱《流水年华》。流水年华,年华似水,总有一天,这歌星也将变老,变得和奶奶一样老,满头白发,满脸皱纹。那时,剩下的只有回忆。那时,你也能像奶奶一样洒脱吗?你也能像奶奶一样坚强吗?你也能像奶奶一样充满了爱心和体贴吗?她看得出神了,想得出神了。然后,由歌星身上,她想到自己:陆雅晴,你有一天也会老,当你年老的时候,别忘了奶奶是怎样的!

  尔旋关上房门,把楼下的喧闹和欢笑声关住了。他走过来,从她身后抱住了她的腰,把下巴贴在她耳边,他低声问:

  “这电视就这么好看吗?”“不要闹!”她忽然说,背脊陡然又僵直了。荧光幕上,有个久违了的人出现了。依然是满头乱发,依然是一身随随便便的服装,依然一脸的桀骜不驯,依然有闪亮的眼睛依然有那份孤独与高傲,他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一把吉他。有种遗世独立的超然,有种飘然出尘的韵味,有种坚定自负的信念,有种“鹤立鸡群”的出众………那是万皓然!节目主持人在报告了:

  “今天,我们非常意外而荣幸,能请到最好的吉他歌手万皓然,到我们的节目中来!大家都知道,万皓然有编曲作词、即兴而歌的天才,深受一般年轻朋友的崇拜,他的歌有乡村歌曲的意味,有校园歌曲的风雅……这种天才,几乎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那主持人还说了些什么,雅晴已经听不见了。她只是瞪视着万皓然。然后,主持人下去了。场景也换了。万皓然坐在一架水车的前面,那水车在不停的转动,一叶叶的木片运转着,运转着,像在运转时间,运转命运,运转一些看不见的东西……万皓然抱着吉他,坐在那儿,四周有轻微的烟雾,把万皓然烘托在烟雾中。“我要为各位唱一支我自己写的歌,”万皓然柔声说:“这支歌是为了纪念一个在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孩。”然后,他开始唱了:“水车它不停不停不停的转动,

  将那流水不停不停的送进田中。

  荒芜的田园得到了灌溉,

  禾苗儿不停不停不停的迎风飘动。

  我曾有多少多少多少不同的梦,

  都早已被命运的轮子辗碎播弄,

  有个女孩从阳光中向我奔来,

  送我一架水车要我好好珍重!

  我把水车不停不停不停的踩动,

  看那流水将荒芜的沙漠变成田垅。

  梦儿又一个一个一个重新苏醒,

  就像那禾苗儿不停不停的迎风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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