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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是的。”“很了解你吗?”“不是的。”她坦率的说:“爱不一定要了解,不了解的爱反而单纯。我爱花,却从不了解花。”她一眼看到桌上那张画像,她拿起来,递给他:“一件礼物。”她说:“我只是这样一张画,现代的、西方的技巧,古典的、中国的思想。当我在这张西画上题古人的诗词时,我觉得滑稽,却也觉得合适。你懂了吗?我,就是这样的。又西方,又东方;又现代,又古典;又反叛,又传统——一个集矛盾于大成的人物。你喜欢她,你就必须接受属于她的、所有的矛盾。”

  他深思的、心碎的、痛楚的望着她,然后,他接过那张画,默默的望着那画中的女郎,半含忧郁半含愁,半带潇洒半带柔情。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他看了好久好久,然后,他无意间翻过来,看到那背面,写着两行字: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他抬起眼睛来,深深的望着她,四目相瞩,心碎神伤。她悄然的移了过去,把头慢慢的倚进了他的怀里。

  三天后,雨秋离开了台湾。

  船,是在基隆启航,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的船期,也没告诉任何人,她的目的地。可是,当船要启航之前,晓妍和子健,珮柔和江苇,却都赶来了。两对出色的年轻人,一阵热情的拥抱和呼喊,她望着他们,心中酸楚,而热泪盈眶。

  珮柔手里拿着一幅大大的油画,她送到雨秋面前来,含泪说:“爸爸要我把这个送给你!”

  她惊讶的接过那幅画,愣了。那是她那张《浪花》,在云涛挂出来一个星期以后,俊之就通知她卖掉了。她愕然片刻,喃喃的说:“我以为——这幅画是卖掉了的。”

  “是卖掉了。”珮柔说:“买的人是爸爸,这幅画始终挂在爸爸私有的小天地里——他的书房中。现在,这幅画的位置,换了一幅绿色的水彩人像。爸爸要我把它给你,他说,他生命里,再也没有浪花了。”

  雨秋望着珮柔。“他生命里,不再需要这幅《浪花》了,”她含泪说,唇边带着一个软弱的微笑。“他有你们,不是吗?你们就是他的浪花。”“他还有一张绿色的水彩人像。”珮柔说。

  雨秋深思的望着他们。这一代的年轻人,将是一串大的浪花。他们太聪明,太敏感,太有思想和勇气。晓妍走过去,悄悄的扯了雨秋的衣服一下。

  “姨妈,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好的。”雨秋把她揽向一边。

  晓妍抬起睫毛来,深切的凝视着她。

  “姨妈,”她低声问:“真有一个李凡吗?”

  她震动了一下。“什么意思?”她问。“没有李凡,是不是?”晓妍紧盯着她。“你并不是真正去投奔一个男人,你永不会投进一个没有爱情的男人的怀里。所以,你只是从贺伯伯身边逃开,走向一个不可知的未来而已。”

  雨秋抚弄着晓妍的短发。

  “晓妍,”她微笑的说:“你长大了,你真的长大了,以后,再也不会哭着找姨妈了。”她揽紧了她。“回家,过得惯吗?”

  “我在造桥,”她说:“我想,有一天,我们每个人都会成为很好的造桥工程师。”雨秋笑了。江苇大踏步的跨了过来。

  “秦阿姨,你们讲够了没有?”

  雨秋回过头来。“秦阿姨,”江苇说:“我一直想对你说一句话,一句我生平不肯对任何人说的话:我佩服你!秦阿姨!”

  雨秋眼中,泪光闪烁。

  子健也往前跨了一步:

  “再说什么似乎很多余,”他说,望着雨秋。“可是,依然不能不说。姨妈,我和珮柔,我们对你衷心感激。你不知道这份感激有多深!”是吗?她望着这一群孩子们,泪珠一直在眼眶中打转。船上,已几度催旅客上船了,她对他们挥挥手。“是”与“非”,“对”与“错”,现在都不太重要了,她只说了一句:

  “好自为之!你们!”然后,拿着那幅《浪花》,她上了船。

  船慢慢的离港了,慢慢的驶出了码头,她一直不愿回到船舱里去,站在甲板上,她眺望着港口变小变远,变得无影无踪。几只海鸥,绕着船飞来飞去。她想起晓妍问的话,真有一个李凡吗?然后,她想起苏轼的词里有: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的句子,是的,拣尽寒枝不肯栖!此去何方?她望着那些海鸟,此去何方?海浪在船下汹涌,她看着那些浪花,涛涛滚滚,汹汹涌涌,浪花此起彼伏,无休无止。她看到手里那幅画了,从此,生命里再也没有浪花了。举起那幅画来,她把它投进了海浪里。那幅画在浪花中载沉载浮,越飘越远,只一会儿,《浪花》就被卷入了浪花里。她又想起那支歌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笑世人神魂颠倒;

  看古今多少佳话,都早被浪花冲了。”

  浪花一直在汹涌着,汹涌着,汹涌着。

  一九七四年三月十日夜初稿脱稿

  一九七四年四月五日晚修正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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