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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个梦 生命的鞭(2)


  孟玮的笑容冻结了,他跳跳脚以驱除冷气,冷冰冰的说:

  “对不起,这张画不卖!”

  “你以为我买不起?”胡茵茵生了气,嚷著说:

  “只要你开得出价钱来,我马上照付!”

  “我知道你有线,”孟玮头也不回的说:“我就是不卖。”

  “我买定了!”胡茵茵暴怒的说,声音里夹著任性和倔强,一目了然,这是一个放宠坏了的女孩子。她高高的昂著头,噘著嘴说:“你说你要多少钱?”

  孟玮转过头来看著她,平静的微笑著,好像一个长兄对撒泼的小妹妹似的说:“你不知道,胡小姐,我的画都是练笔的,我要留著作资料,不准备卖的。”“你不卖画,你靠什么维持生活?”胡茵茵直率的问。“我教画,教一两个小学生。”

  “你好像——过得很苦嘛!”胡茵茵打量著他说。

  “和你比,当然哪!”孟玮说,声音里多少有点不自然。

  “可是,我很喜欢你这张画。”

  孟玮把画纸从画板上取了下来,卷成一卷,往胡茵茵怀里一塞,毫不在意的说:“那么,送你吧。”说完,他收拾好画具,扶起画架,预备走开,却看到胡茵茵满脸错愕的站在那儿,失措的望著他。他对她挥挥手,正要走开,她著急的追上前一两步说:

  “孟……等一等!喂!你别走呀,这不公平,无论如何,我应该付你一点钱!喂喂!孟……孟什么,哦,孟玮,你别走呀!我说了要付钱的……”

  “我说了不卖!”孟玮叫了一声,已走出一大截了。可是,立即,他听到马蹄泼刺刺的追了上来,同时,“呼”的一声,那条一丈长的马鞭又对他当头罩到。吃过一次亏就学了一次乖,他一闪身躲开了马鞭,马鞭抽了一个空,却从车上落下一样东西,“□啷”一声掉在他的身边,他俯身一看,是个金银丝镶珍珠的小钱装。同时,胡茵茵带笑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从没有不付代价的取别人的东西!再有,这么冷的天,你写生的时候也该买顶帽子戴戴!”

  这抛钱袋的动作激起了孟玮一腔的火气,那最后一句话更深入的刺伤了他的自尊心。他拾起了钱袋,把画具和画架都抛在地上,就不顾一切的赶上去,一手攀住了马车,就矫捷的爬了上去,胡茵茵回头一看,立刻扬鞭抽来,他已爬上了车,反手抓了马鞭,用力一拉,胡茵茵惊呼一声,马鞭已到了孟玮手里。孟玮白著一张脸,愤愤的说:

  “你好狂妄!好自大!好骄傲!连怎么做人都不懂!早就该有人教训你!你喜欢用马鞭抽人,你自己也该领教一下马鞭是什么滋味!”说著,他在狂怒之中,举起马鞭,对她猛挥了一下,她掩著脸又一声惊喊,马鞭斜斜的从她脑后绕到她的胸前,她颠踬了一下,差点从驾驶座上滚下来。孟玮把马鞭和钱袋都丢进车厢里,说:“告诉你!不要胡乱使用金钱,虽然你有钱,但是有些事不是应该动用钱的!”

  说完,他看到马行速度很缓,就跳下了马车,气冲冲的走回去拿画具和画架。这儿,胡茵茵慢慢的放下了掩著脸的手,愣愣的坐在驾驶座上,忘了她的马鞭,忘了握缰绳,忘了一切和一切,只愣愣的坐著,愣愣的望著跑开的孟玮。今天所遭遇的,是她有生以来从没有遇到过的,这使她完全震慑住了。在她昏迷似的发怔之中,识途的马缓缓的踱过上海市区的街头,缓缓的走进了她那坐落在杜美路美轮美奂的大厦,司阍者给她拉开了大铁门,马夫跑来扶她下马和卸马,她昏沉沉的走进她自己的房间,下人们都诧异的望著她,她挥退了使女,关上房门,和衣倒在床上。胸口上那一鞭所留下的疼痛仍在,这疼痛热辣辣的烧灼著,带著一种新奇的刺激压迫著她。孟玮用手枕著头,躺在他的帆布床上,仰视著天花板发呆。这是一间小小的阁楼,小得不能再小,高踞在六层楼的顶端,上下楼没有电梯,每次外出爬楼梯都可以把人累死。但是,对孟玮而言,租这样的房间已经超出他的能力之外了。这是栋坐落在江湾的古旧的楼房,这阁楼早已残破,四壁焦黄,门窗腐朽。但,孟玮却看上了那对海而开的窗子,可以看到外面的海和天,可以看到白云的变幻,还可以看到那引人遐思的点点白帆。他喜欢倚窗而立,注视那些帆船的动静,虽然他没有所怀的人,也没有盼望著归来的人,可是,每当看到那些船,他依然会有:“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的感觉,这是一种寥落的情绪,只因为他太孤独,而他又不是能忍耐孤独的人。往往,他会感到那一江所盛的,不是海水,而是他的寂寞。他凝视著海,就像凝视著他自己,他的寂寞已盛得太满,他的寂寞在晃荡,在挣扎,在澎湃,在喘息……这种感觉总使他情绪低沉,而至怆然欲泪。

  这天,又是一个情绪低沉的日子,天气酷寒,妨碍了他出外工作。闭门造车,画出的全是些不如意的作品。在彻骨的寒冷中,他只能躺在床上生闷气。室内是凌乱的,满地画笔和画纸、颜料的残骸及果皮,墙上钉满了画,却没有一张使他自己满意,触目所及,都是使他生气的画。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天才,怀疑自己的创造力。什么都是冷冷的:冷冷的天气,冷冷的床,冷冷的房间,和冷冷的心情。他叹了口气,转过身子,把脸仆在枕头里。

  有脚步声走到他门口,他没有动,只在心里揣测著是不是缴房租的日子,确定还有一星期,他就放下了心。有人敲门了,他没好气的说:“你找谁?找错了!”

  他确定这是找错了,只因为在孤独的天地里,从来不会有任何的访客。但是,门外有个女性的声音在问:

  “孟玮是不是住在这里?”

  他吃了一惊,从床上跳起来,走到门口去打开房门。立即,他眼前一亮,就完全愣住了。门外,一个穿著件华丽的白色长大衣的少女盈盈而立,长发披肩,头上压著顶红色小呢帽,双手横握著一条马鞭,高昂著头,一对闪烁的大眼睛对他胜利的笑著。“哎呀,”她说:“爬楼梯把我累死了!”

  “你来干什么?”他问,声音冷冰冰的。

  少女一脚跨了进来,旁若无人的打量著他零乱的小房间,和床下乱堆的被褥,以及满墙的画。他皱紧眉头,望著这个不速之客,再强调的说了一句:

  “请问,胡小姐,你来此有何贵干?”

  胡茵茵转头对他嫣然一笑说:

  “我不能作友谊的拜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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