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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我不管!”他任性的。手臂的力量更重了。“只要我一放开你,你又会把自己锁起来!”

  是的,她会把自己锁起来,但是,她锁她的,关他何事?她拚命挣扎,在他那越来越紧的束缚里生气了。有种近乎绝望的犯罪感抓牢了她,她恼怒的低喊:

  “你放不放手?”“如果我放手,”他盯着她。“你答应不逃走,答应坐下来好好谈下去?”“好!”他放开了她。立刻,她举起手来,想也没想,就给了他狠狠的一个耳光,转身就预备走。他一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她大怒,对自己的怒气更超过了对他。为什么要受他蛊惑?为什么要听他说这些?为什么要掉眼泪?为什么要让他吻她?为什么要赴这次约会?你明知道他是个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危险分子!“你怎么说话不算话?”他叫着,用力摇撼着她的胳膊,他脸上清楚的浮起了她的指印。他被触怒了,瞪大了眼睛,他愤怒而狂暴:“我告诉你,从没有人打过我!你凭什么?你以为你是清高的女神吗?你不肯承认你也只是一个女人,一个能被打动的女人?……”她大大的被刺伤了。是的,她只是个女人,几句花言巧语,几句技巧的恭维就足以软化她的感情,闯入她那牢牢关闭的内心去!她只是个虚荣、软弱,没有骨气的女人!她打了个冷战,脑子里飞快的闪过了一句话: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贺盼云!你是自取其辱!

  她咬紧牙关,用出全身的力量,对高寒重重的一推,高寒正站在一块斜面的岩石上,完全没有料到她会推他,更没料到这一推竟有这么大的力量,一个站不住,他滑了下去。“扑通”一声,他就摔进了莲花池里。

  她只愣了两秒钟,附近已有人奔过来了。她看了那正爬上岸来,满身狼狈的高寒一眼,就迅速的拔开脚步,对公园外直冲而去。她直接回到了钟家,把自己锁进了卧房里。躺在床上,她神思恍惚,像患了热病,她眼前全是纷纷乱乱的人影。一会儿是文樵在责备她负心,一会儿是高寒在诉说他如何“恨”她。她闭上眼睛,关不掉这两张面孔,用被蒙着头,也遮不住这两个人影。最后,她坐了起来,把小尼尼抱在怀里,面对尼尼那乌黑的眼珠,她脑子里又响起了一句话:

  “我这人最怕有犯罪感,一有犯罪感就会失眠……”

  谁说的?多久以前?噢,是高寒说的!在那家狗店门口!为什么还记得这种小事?为什么那么久远前的一句话还印在她脑海中?她用力的摔摔头,摔不掉那人影,那声音,她咬住嘴唇,咬得嘴唇都痛了,那痛楚感只加重了心底某种柔软的酸涩:“我恨我自己!恨那个买小尼尼的午后,恨那个认识钟可慧的舞会,恨那个走进钟家的黄昏,恨那支聚散两依依的歌……”她再用力摔头,强迫自己去想他最后说的那句话:

  “你以为你是清高的女神吗?你不肯承认你也只是一个女人,一个能被打动的女人……”

  她走到梳妆台前,镜子里有一对迷失的眼睛。迷失,但是清亮。她的面颊和嘴唇都反常的红润,红润得几乎是美丽的。她恨这美丽!躲开了镜子,她走到窗前去凭吊黄昏,面对着一窗暮色,她模糊的体会到一件事:那心如止水的岁月已经被打破了。晚餐时,出乎意料之外,高寒没有出现。可慧心烦意躁,什么都不对劲,怪何妈的蹄膀没烧烂,怪翠薇没答应她买件披风,怪奶奶拿走了她的长围巾……盼云和平常一样,几乎什么话都没说,但是,心里在狐疑的不安着,天气相当凉了,那莲花池的水大概又脏又冷吧!她怎能把人推进莲花池?是的,一个下午,她做了许多一生以来第一次做的事:第一次打人耳光,第一次把人推入莲花池,第一次和人在公园中接吻……饭后,电话铃响了。可慧像射箭般直冲到电话机前面,抓起了听筒。盼云悄眼看她,她脸上的乌云已如同奇迹般消失了。她对着听筒又笑又叫:

  “噢,高寒,你一个下午跑到哪里去了?怎么不来我家吃晚饭?何妈给你烧了你爱吃的蹄膀,好香好香呵!你活该吃不着!什么?莲花落?你去唱莲花落?你落魄了?落魄得唱莲花落?……”盼云抱起尼尼,把面颊藏在尼尼的长毛里。想笑。可慧仍然在电话中和高寒扯东扯西:

  “我们看电影去,好吗?”可慧在说:“你来接我,什么?我家有老虎会吃你?什么?你感冒了?什么?你是伤风感冒人?喂喂,高寒,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怎么永远没正经的时候嘛!嗯,嗯,嗯……”她一连“嗯”了好几声,沉默着。盼云不由自主的抬眼看她,她脸上有着深思的神情,眼珠悄悄的转动着,用手绕着电话线。然后,她忽然抬头,直视着盼云,盼云的心猛的跳了跳。可慧已把听筒对着盼云一举,说:

  “他说要跟你说话!”“谁?”她吓了一跳,明知故问,脸却发白了。“高寒哪!”可慧叫着说:“这个人怪怪的,他约我明天出去,说有重要的话要跟我说!他找你,他说他作了支莲花落,要问你什么谱啊词啊的,我也听不清楚……反正他要跟你说话!”盼云放下尼尼,走了过去,心里七上八下,脑子里紊乱如麻,拿起听筒,她“喂”了一声,立刻,听筒里传来高寒的声音:“听着!你可恶到了极点,我从没碰到过比你更可恶更莫名其妙的女人!你让我又丢脸又狼狈!我气得真想……真想……真……他妈的!”他吸了口气,声音顿时变得又低又柔又沉又真挚:“盼云,我想你。”

  她一下子咬紧了嘴唇,又有泪雾往眼里冲去。她觉得室内有对眼光正锐利的对她射过来,她心慌意乱的看过去,是文牧!她转了一个身子,面对着墙,握牢了听筒,她又听到他的声音:“我知道你不方便说话,所以,什么都别说。我已经约了可慧明天下午去咖啡馆谈话,我会明白告诉她,听着!我会尽量说得婉转,不会伤害她的……”

  “高寒,”她低声的,急促而焦灼的说:“不可以。”

  “这是我的事,用不着你管!你告诉我的话,我都听到了……”“我没说话呀!”她愕然的。

  “你心里说了,你骂我粗鲁、野蛮、大胆而危险!最最可恶的是说了那句话,让你受伤了!说你只是个女人!盼云,我并不是侮辱你,而是一句真心话,为什么要当高高在上的女神呢?欢迎你回到人间来,你知道吗?你美好温存,应该是个十足的女人!”她重重的呼吸,简直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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