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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梦竹凝视着窗外的雨帘,一条一条的雨线密密的把空间铺满,透过雨,远山半隐半现的浮在白蒙蒙的雾气里。茶馆外的草地上,雨水把绿草打得摇摇摆摆,一棵老榆树飘坠下几片黄叶。这一阵雨并没有持续太久,二十分钟后,雨过云收,太阳又穿出了云层,重新闪熠的照灼着。屋檐上仍然滴滴答答的滴着水,青草经过一番洗涤,绿得分外可爱,在阳光下娇柔的晃动。一群群的麻雀,鼓噪的在榆树上下翻飞嘻闹。“好美!这世界!”何慕天啜了一口酒,望着外面说。“但是,只是我们看见的这一面!你怎能望着茁长的青草树木,看着翻飞的蛱蝶蜻蜓,想像着血腥一片的战场?”掉转头来,他的眼光似有意又无意的在梦竹脸上溜了一圈,梦竹立即垂下了眼帘,注视着桌上的杯筷。

  “慕天,想作诗吗?”戴眼镜的特宝鼓励的问。

  “今天肚子里只有酒,没有诗。”何慕天说。

  “诗?”胖子吴扬起头来,指着梦竹说:“这里有一位女诗人,你们可别错过,她父亲是有名的诗人,她是家学渊源,女中的著名才女!”“是吗?”特宝傻傻的伸过头来,从眼镜片底下盯着梦竹看,好像要研究一下她的真实性似的。

  “李小姐,作一首如何?”胖子吴问:“来一首夏日即景好了。”“谁说我会作诗?”梦竹逃避的说:“我倒听说你们之中有一个人外号叫小李白。”“这儿就是!”特宝推了何慕天一把,何慕天正举着酒杯,被他一推,洒了一衣服的酒。何慕天掏出手帕来,慢条斯理的擦着衣襟上的酒,特宝还不住的嚷着:“小李白!你就作他一首给李小姐听听!”“我没有诗,只有酒。”何慕天淡淡的说,仍然在抹拭着衣服上的酒。可是,接着,他就豪放的一仰头,念了两句:“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都是相思意!”念完,他直视着梦竹,眼睛奇异的闪烁着,里面似乎包含了几千几万种思想和言语。梦竹愣了愣,心脏又反常的加快了跳动,一种突然而来的激情使她兴奋了。她大胆的迎接着何慕天逼视过来的目光,勇敢的回视着他。然后,她把两条小辫子往脑后一摔,用种挑战似的口气说:“我不喜欢感伤味太重的诗词,何必一定要‘为赋新词’而‘强说愁’呢?既然世界是美的,就应该承认它美,是不是?”她用手指指窗外,那儿未干的雨珠仍然在青草上闪耀,一对粉蝶在短篱边追逐。她望着,亮晶晶的眼睛里含着笑意,仰了仰头,她用清脆的声音念出四句话:

  “雨余芳草润,

  风定落花香,时见双飞蝶,翩翻绕短墙。”

  念完,她看看何慕天,嫣然一笑,说:

  “我胡诌的,别笑哦!”

  特宝把眼镜取下来,仔细看了梦竹一眼,又把眼镜戴上,摇头晃脑,仄仄平平”的审核梦竹的诗错了格式没有,接着就一拍桌子,对何慕天大叫:

  “小何,咱们的中国文学系,惭愧!”

  何慕天不说话,只深深的凝视着梦竹,好长一段时间,他才垂下眼睛,注视着酒杯里的液体。他的脸色更加苍白,酒似乎无法染红他的面颊,那对黑眼珠迷蒙得奇怪。从他的神情看,他似乎突然的萧索了起来,显得那样的无精打采,从这一刻起,一直到他们的欢聚结束,他没有再讲过一句话。

  聚会结束时,已经是明月初升的时候,小罗跑去结了帐,把整个公费口袋倾倒在柜台上,还差了好几块钱,小罗笑嘻嘻的说:“欠了,你记帐吧,下次还!”

  王孝城走上前去,把差的额数补足了。然后和大家走出茶馆,一行人仍然嘻嘻哈哈的谈不完,中大的学生需要渡江回校,小罗、杨明远和王孝城则可直接回艺专,大家在茶馆门口分了手,梦竹既然住在沙坪坝,当然由中大的负责送回家。小罗等正要走,何慕天把小罗喊住了:

  “有你一封信。”

  他递了一个信封给小罗,就返身和中大的学生坐上了渡船。梦竹站在船舷边,风把她额前的短发吹得飘飞不已,水中,一弯明月在摇晃动荡。她注视着水,却从眼角偷偷的望着何慕天,后者正斜靠在船头,寥落而寂寞的仰视着天上,有份淡淡的抑郁。她下意识的抬头看看天,除了一弯孤月,和几点疏疏落落的星光之外,天上什么都没有。船里胖子吴在唱着京戏,哼哼唧唧的,特宝还在平平仄仄,念念有辞的作他那首没完成的诗,萧燕在轻唱着“燕双飞”。

  船抵了岸,大家下了船,胖子吴说:

  “李小姐,和我们一起再玩玩吧,散散步如何?”

  “不,不行了,我必须马上回去,已经太晚了!”梦竹说着,飘了何慕天一眼,何慕天漠然的看着嘉陵江,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梦竹的话。“那么,我送你回去。”胖子吴说。

  “不,不,不用了,”梦竹说,失望使她的心脏绞紧:“镇里的路很好走,我可以自己回去!”她再悄悄的扫了何慕天一眼,后者正全神集中的望着岸边的草丛,草丛里,无数的萤火虫在闪烁。“那么,我们就真不送了,”胖子吴洒脱的说:“再见!下星期希望再一起玩!”“再见,”梦竹挥挥手,孤独的向镇上走去,心底惘然若失。萤火虫在她脚下前前后后的绕着。萤火虫,萤火虫就那么好看吗?她咬住嘴唇,心底空洞而迷茫,孤寂和失意的感觉混合了夜色,对她重重叠叠的包围过来。

  小罗和明远等回到宿舍。小罗往空床上一躺,拆开了何慕天递给他的信封。一张大额的钞票落了下来,数额和他付出的差不多,他愕然的跳了起来,愤怒的说:

  “什么话?以为我小罗请不起客吗?”

  可是,接着,一张信笺也落下来,他拾起一看,上面潦草的写着几句话:“相信我们都同样漠视金钱,假若能用金钱买来快乐,相

  信我们都不会吝啬区区的几块钱。可是,钱对我的意义

  和你的意义又不太相同,我从来不虞匮乏,但却能了解

  连买一支‘艺专牌香烟’的钱都没有时是何滋味,假若

  你看得起我,像我对你的欣赏同样深厚,那么请让我付

  这次的茶酒之资。我冒昧的把钱这样给你,因为我把你

  当作知己,相信你必定能了解,而不会以我的行为为忤。慕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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