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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梦竹望着奶妈的影子隐进了屋里,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天哪,难道每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都会变成这样噜里噜苏的吗?穿过了堂屋,她走进自己的房间,摸着黑把手提包扔在床上,再找着了洋火,点起桐油灯,罩上灯罩。然后,面对着一灯如豆,在椅子里沉坐了下来。

  梦竹是半个四川人,他们家原是从北方移来的,祖籍是河南。可是,她父亲根本就在四川长大,她的母亲是四川人,她也出生在四川,所以,平日她也以四川人自居了。起先,他们全家都住在重庆市内,她父亲是个标准的读书人,只能守成,而不能创业。平日吟诗作对,花鸟自娱,也始终没有做过什么事,只靠她祖父遗下来的几亩薄田过日子。这样混了大半辈子,坐吃山空,田地越来越少,生活越来越苦,等到中日战事一爆发,重庆成了一般人群聚之地,房价猛涨。梦竹的父亲就干脆把重庆市内的房子卖了,而在沙坪坝买了这幢小房子,迁居沙坪坝。这一举倒是很聪明的,后来重庆市内大轰炸,他们的旧居也被炸毁,而沙坪坝始终没有什么大影响。三年前,梦竹的父亲去世,这儿就只有梦竹的母亲和奶妈,三个女人过着日子。她们把田地租给别人种,而靠租金度日,生活也过得十分艰苦,但和一般战时的人比,也就勉强算过得去的了。靠在椅子里,梦竹凝视着那一盏油灯发呆,心里乱糟糟的,好像充塞着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奶妈的那一句“将来高家……”使她心情大坏。高家,高家!她与高家有什么关系,她讨厌高家!咬着嘴唇,她似乎又看到了何慕天的眼睛,那么深,那么黑,那其中跳动的小火焰就像面前这盏桐油灯……算了,她坐正身子,见过一次而已,算什么呢?自己真是有神经病了!

  奶妈推门而入,把两个“敲敲蛋”往梦竹面前一放。所谓“敲敲蛋”,是把整个的蛋,连皮在滚水中煮上几秒钟,就捞起来,里面蛋白都是半凝固状态,然后敲开一个小口,吸吮着吃。据说这种半生半熟的蛋营养价值最高,奶妈对“敲敲蛋”简直是迷信,每天总要坚持着让梦竹吃一两个,而梦竹对这种蛋已经吃得深恶痛绝,一看到敲敲蛋,眉头就锁起来了。“别皱眉头,”奶妈站在桌子旁边,一副监视态度:“赶快吃了到你妈屋里去,你妈在等你呢!”

  “要骂我吗?”梦竹问,无精打采的望着那两个蛋。

  “唔,今天——”奶妈欲言又止,说:“赶快吃呀!”

  “今天怎么?”梦竹抓住她的话头问。

  “没怎么!”奶妈叫着说,把蛋敲了口,送到梦竹鼻子前面来:“好小姐,赶快吃了吧,不是三岁大的娃娃了,还要我老奶妈来喂你吗?”“今天一定有事,”梦竹说:“你不说,我就不吃!”

  “你吃了,我就说!”梦竹望了望奶妈,奶妈拿着蛋,挺立在那儿,板着脸,一点也不肯让步的样子。无可奈何,她接过蛋来,一面吸吮,一面说:“你可以说了吧!今天有什么事?”

  “没什么大了不得的事,高家的人来过了!”

  梦竹一口蛋吮了一半,听到这句,整口蛋全喷了出来,本来就不喜欢吃这种半生半熟,充满腥味的蛋,再加上这句话,更是倒足胃口。她把手里的蛋向桌上一摔,往椅子中一靠,闭上眼睛说:“不吃了!”“你看你,”奶妈一面收拾着桌上的蛋壳,一面急急的说:“这就又发急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呢,女孩儿家,总不能跟着妈妈一辈子呀……”“你不要女孩儿家、女孩儿家的好不好?”梦竹气呼呼的说:“当了女孩儿家就该倒楣吗?”

  “哎哟,”奶妈叫:“这就叫倒霉了吗?那么,那个女孩儿家会不倒霉呢?人家高家……”

  “不要讲了!”梦竹叫。

  “好好好,不讲不讲,”奶妈忍耐的说,叹了口气:“你妈在等你呢,快去吧。”“不去了,不能去了,你说我睡了。”

  “那怎么成?快去吧,不是三岁的小娃娃了,你妈也不会怎么说你的,有我呢!”梦竹嘟着嘴,斜睨着奶妈,满脸的犹豫和不情愿。奶妈是梦竹生下地的第三天就进了李家门,她自己那个差不多时间生的女儿交给了乡下人去养,她来做梦竹的奶妈,两年饱下来,她疼梦竹胜过了疼自己的女儿。等梦竹断了奶,她就留在李家做些杂务,时间一久,她的丈夫死了,儿子独立了,女儿嫁人了。剩下她一个孤老太婆,就干脆把李家当自己的家一样住下了。对梦竹她有一份母亲的疼爱,又有份下人的尊敬。不过因为是看着梦竹长大的,自然也有点倚老卖老。梦竹对她,也是相当让步的。

  “好了,快去吧!”奶妈推推她的肩膀说。“好,去去去!”梦竹一跺脚,站起身来说:“反正又是要挨骂的!”噘着嘴,她向母亲房里走去。

  李老太太年轻时是个美人,原出生于书香世家,可是到了李老太太的父亲这一代,已经没落了。由于贫穷而又傲气,李老太太的婚事就变得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拖到二十八岁那年,才嫁给梦竹的父亲。而梦竹的父亲比李老太太还要小三岁,因为这个关系,李老太太在家庭里一直是掌握大权的人,梦竹的父亲脾气比较随和柔弱,她母亲却刚强坚定。所以,别人的家庭里,是父严母慈,梦竹的家庭中,却是母严父慈。从小,梦竹就很怕母亲,李老太太有种天生的威严,和说一不二的作风,她的话就是法律,即使对这个唯一的女儿,她也是不常假以辞色的。梦竹走进母亲房里时,李老太太正坐在床上,靠着床栏杆。床边的小桌上亮着一盏桐油灯,李老太太戴着老花眼镜,在灯下看一本弹词小说“笔生花”。听到门响,她抬起头来,望着走进门来的女儿。取下了眼镜,她沉着脸,用冷静的声调说:“过来!梦竹!”梦竹有些胆怯,还有更多的不安和不高兴,仍然皱着眉,她慢吞吞的挨到了床边。“坐下来!”李老太太拍拍床沿。

  梦竹默默的坐了下去,不敢看母亲,只低垂着头,望着棉被上的花纹。“抬起头来,看着我!”李老太太命令的说。

  梦竹不得已的抬起头来,用一副被动的、忍耐的神色望着母亲。李老太太的眼睛是严厉而锐利的,在梦竹脸上搜寻的注视了一圈,然后问:“今晚到哪儿去了?”梦竹嗫嚅着,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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